好壞相交於黑白晝夜,是不是個好人,只有自己心裡才能掂量出來。
當代人落落大方,什麼盡善施德、承前啟後、賢達志士、天王天后…哪怕兜著圈子也要攬入懷中自恃,甚至相貌和能力都泛泛平庸的人也非要以王子公主自居。做為世間百態,這已不足為奇了。在民主社會裡,說什麼都沒人在意,但如果對別人說自己是個好人,那麼嗤之以鼻的回應也許會紛至沓來。因為好人難做,你說自己是個好人,可我看你背後和裡子的動作比我還黑,誰人無短可揭?
好人是筆良心賬簿,有進有出、有虧有賺、有賒有欠,無法令人完全苟同。邪惡的人也往往會說:「我是個好人!」
無論如何,好人就是難做,因為這是蓋棺才能論定的事情,所以在一個人還沒有死的時候,最好不要過早地因為這句「我是個好人」而引火上身。
世間最難意料的就是天候,最難捉摸的就是人心。一介卑賤的底層小民可以有浩然正氣,而位居高階的大人物搞不好卻會淪為階下之囚…這些,即使不能成為一個人的終生定論,卻能看出世間的美醜善惡,終生相伴著一個人起起伏伏。
優渥的家境或許會成為包袱
兒時的陳士心
假如有人私下對你說他是個好人,無非是想表明他自己沒有壞心、值得信賴,聽到這話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心生芥蒂;而如果有人私下對你表示他曾經是壞人、坐過牢,甚至以這種方式來自我介紹,那你心裡面會不會透出一絲寒氣呢?
沾染了「前科」這點墨跡,不僅會令人心有戒懼,就算是官方態度也難能免俗。所以護短和遮掩總是為人的本能,誰還有勇氣去自曝前科、節外生枝呢?沒有想到,陳士心這個人卻坦坦蕩盪,初次見面就把這段難以啟齒的心歷源源道出。
他看起來不像壞人,甚至在相貌上鼻端、眼正、眉秀,面頰飽滿,倒像個循規蹈矩、嚴守本分的人。或許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四十年齡,所以雙目持斂,透露著一種閱歷、謙遜與穩健。
他雖然在台北一處繁華地段開了家咖啡館,但我們卻是在另一家咖啡館細品慢飲著聊天的快意。他說自己出生在官宦的家庭,祖父曾擔任過台灣的省主席。人說富不過三代,這種家族的榮辱盛衰軌跡在台灣這塊小島上歷歷可見。所以當我看著他這身樸實的衣著,再對照著他年少時的繁華盛景,這種落差的對比竟是如此鮮明,讓人不得不聯想到每日擦肩而過的行人,其實身後都隱藏著不同的身世和難解的思慮。
優渥的家境並不見得會讓人如魚得水,無限滿足和得心應手的外部環境,或許反而讓人的心理成長背上包袱。他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在家排行老么,出生時父母給他起了個「陳士心」——這個寓含「志士之心」的好名字,滿懷著望子成龍的殷切期望。可他從上小學開始,那種脫韁野馬的心性已沒人能駕馭得住,這樣,就成了校園和家庭真空地帶的小小「遊俠」。
玩樂和享受的慾望已無法收攝,渙散的心總希望尋找更新的刺激來提振,這樣好像才能不虧欠一生。
什麼都玩遍了、用過了、享受了、嘗試了…,生活又開始變得膩味起來。那麼,該用什麼樣的新刺激來提振一番,才能讓當下的活法維持在那種快意之中?
心念沒有轉化,小惡就會養大
陳士心並沒有循著父母的心願逐步成就志士大業,而是在百無聊賴的遊戲生活中找到了一個最時新的玩法——吸毒。趣味就像是招蜂引蝶的罌粟,在這種「人以類聚,物以群分」的社會生態下,身邊會自然而然地聚起氣味相投的朋黨。在同好的影響下,他先是從吸食強力膠入門,找到了一種新異的感受。隨後,又接受朋友的推薦,開始注射「速賜康」,這是台灣八○年代比較盛行的毒品。先是好奇,接著欲罷不能、染手更多的毒品種類,然後是沉淪…這種遞進式的慾望是沒有止境的。
他記得自己最早在十六歲時就沾染了毒品,還在十九歲時就因此而被判刑一年半。
「第一次蹲牢房時,心裡震顫吶!」他說:「一個血氣方剛的後生仔,踏入社會的第一步,竟然面對的是檢警、法庭,還有禁錮自由的牢獄,怎能不讓人痛定思痛?」
其實,牢獄裡略顯不足的懲戒和教育作用,也不見得會把一個人改造得方方正正。表面看來,被關押的犯人基本上會顯得規矩、順服,但如果心念沒有真正得到轉化,反而會在這種魚龍混雜的群體裡惺惺相惜、暗送秋波,小案養成大案,出獄後還會有「二進宮」、「三進宮」…。
1980年代,北監服刑女子在監內文娛活動表演後留影,內有陳士心的女友。
陳士心原本鐵定要重新做人,但這種意志卻在其他人那種無動於衷中漸漸消弭。一年後出獄,四面八方的朋友又找上門來,笙歌曼舞、燈紅酒綠…瞬間就把他拉入到世間繁華的誘惑之中。牢獄之災、心靈的傷害,還有——曾在痛悔時信誓旦旦…早已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在這種江湖道上的習氣中,坐牢就像是鍍金一樣,不僅未損他分毫尊嚴,反而將他養大,小案變成大案,出獄一年又隨之因為協助販毒而被重判七年。
這是他一生中二度重返牢獄,正應驗了他說的這句話:「如果沒有誠心悔過的心念轉化,小惡就會養大。」
或許監牢的生活會讓他痛改前非,重啟人生、規劃生活;或許監牢的生活會讓他變得麻木不仁,只是挨延著時光,盼著假釋的那天…但無論如何,究竟是什麼機緣令他真正改變了心念而從新做人?這是他無法說清的。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家庭的劇烈變故,卻讓他冥頑的心終於鬆動了,像開了扇天窗一樣透出一線光明,開始令他反照內心。
他戴著手銬腳鐐與奶奶惜別
陳士心最早在台北監獄服刑,可因為人滿為患,他們這些重刑犯便被移送到了花蓮。而此際,他對家族榮譽和情感再度帶來的傷害,已打亂了家人整體的生活步履,讓原本低迷的氣勢從此一蹶不振。那時有誰願意來探監呢?犯人家屬可是背負著羞慚的隱忍,難以承受探監時眾目睽睽之下的壓力。大概只有母親一年來探監一次,讓他望眼欲穿,平添焦慮。
入獄一年後的某天,監獄主任給他帶來了一則不幸的消息:哥哥被人用刀刺中心臟動脈,恐怕搶救無望。獄方規定,兄弟姐妹這種旁系親屬關係,不屬於意外發生時前往探視的關照之列,所以他只被允許與家人打通電話。
他能知道的就是哥哥正在加護病房插管急救,就連父母也被隔離在病房外。他與哥哥不僅有手足之親,而且他從小到大的成長歲月裡都有哥哥如影相伴,情感至深。過了兩天,室友拿來報紙給他看,上面登載了哥哥死亡的噩耗。
這種打擊讓他由傷痛變得煩亂起來,他無法理喻世間的親情、歡樂,還有自己享有的一切,怎麼會在瞬間被奪走?他的依托和情感難道就這樣追隨著哥哥的生命軌跡而消逝?
他對我講,從那以後他就變得沉默寡言了。沉默是金,只有在沉默中,人才能平靜地檢視自己的內心,也由此開始,他覺得自己對家人的虧欠是如此沉重。他甚至沒能為哥哥做出點滴的彌補,或者說,哥哥沒能等到他的任何表達和託付就撒手人寰。
他找來了一本《地藏經》來誦讀,他不是個佛教徒,但似乎唯有用這種方式才能懺悔、才能告慰在天的哥哥。為了顧及家庭的變故,他在父母的奔走下從花蓮被轉送到台北監獄服刑。未曾想到的是,就在哥哥去世後的第二年,奶奶也相繼過世。
視他為掌上明珠的奶奶,出身於名門望族,又是一家之長,像是頂梁柱一樣支撐著家業。奶奶的過世,不僅是他的內心,就算是整個家庭都深感一種崩潰的來臨。這一次,他被允許與奶奶見面,那也只是在殯儀館送葬隊列裡的最後惜別,而且是戴著手銬腳鐐,在獄警的監管之下。見到了奶奶,見到了家人,只能相視無語,默默流淚…。
一波喪痛未止一波又起…
奶奶往生的四個月後,他被假釋出獄。回到這所官邸豪宅的住家,那種表面的粉飾已無法掩蓋他內心那種「殘破」的孤寂和寥落。他這才發現,父親還有嚴重的肺結核,不久後又檢查出已到肺癌的晚期,為此父親離開了醫院又住回家裡,他也想利用殘餘的生命與這遺下的唯一兒子相伴一程、關愛一程。
每當他與父親交談時,父親總會因為接續不濟的呼吸而痙攣,那在掙扎中暴突的眼珠和扭曲的五官,讓他一生的心裡都在淌血。
姐姐已出嫁,母親也早已離異他去,等到父親病故後,二十四歲的陳士心就已是孑然一身。也僅僅在五年內,就有三位摯親相繼過世,看到生命的無常、家道的衰落,一切變故都在曇花一現之間。他過去所賴於放浪形骸的優渥環境、權利、慾念、虛慕…其實都是海市蜃樓的假像,再配合原先那種毫無方向的懈怠心,終於讓命運帶著他在這浮華世間耗滯著人生,走了段不同尋常的彎路。
家庭的驟變是他檢省內心的最大助力,終於可以讓他在追逐外部享樂的躁動中沉澱下來。他不得不承認,他所獲得的轉變是從悲劇中找到了提升點,他說:「雖然享樂是人性的本質,但唯有痛苦這貼良藥,或許才能讓人透徹人生。」
我覺得他曾身為一個「壞人」,總算是過來人,對於「壞人」的分析應該有獨到的見解,對我們這些自以為是乖孩子的人來說才有比對的空間。
「那就是收攝心,」他說:「壞人是因為不懂得收攝自己,而好人忘掉了收攝,一樣也會做壞事、說壞話。」所以好人壞人之間,其實沒有絕對的界限。
人要有收攝心
即使身陷監獄囹圄,但如果沒有收攝之心,那種順服也只是表面的偽裝,心念卻絲毫不會轉變。像他這樣有二次入獄的經歷,甚至一次比一次做大,就怪在自己未曾收攝、放任自流。社會是個大雜燴,監獄更是個染缸,善惡、邪念總是在身邊四處對峙、爭奪,如果沒有收攝之心,那麼心念就會依隨著習性在惡道裡墮落。
第一次入獄時他雖然想痛改前非,但出獄後並沒有收攝和守住自己,結果依然如故,又隨著習性陷入到那種雜染的江湖交友中。若不是在家庭悲劇的變故中驚醒,或許他現在還依然徘徊在社會的邊緣,「雖然付出了代價,但要慶幸自己終於獲得了一顆收攝的心,懂得了摒棄外來誘惑,保護自己。」
如果沒有收攝心,那麼遲早就會讓小患養大,葬送自己前途。我問他小時候會壞到什麼程度?他說最早也不過是翹課、說謊、打架、飆車、惡搞、吸強力膠之類,以後就越玩越大了,現在回頭想想,這種沒有收攝心的生活,猶如在刀刃上走路,越行越險,讓旁人看著都冒冷汗。
做過壞人,有過前科,這難道就是一個人的污點嗎?可他並不這樣認為,他覺得一個人如果因為心念轉變、立志走向正道,那麼他曾有過的污點就會使他的收攝心更加堅定,不會退轉,這銘心刻骨的經驗教訓,難道可以用「污點」兩個字去貶低一個人的人生嗎?「我去過那裡,知道是地獄,所以我不會再去。」因此,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
而我們並不知道哪裡是陷阱和地獄,如果沒有收攝心,好人在朝夕之間也會變成壞人。
陳士心在台北市區經營的咖啡館
陳士心已過得淡泊、樸實,他去過天堂,也下過地獄,而今,只想本本份份做個小老百姓。他腳踏實地地工作、思考,學習佛法,觀察人生,只為了過充實的生活,享有安寧和幸福。
他雖然也開了家咖啡館,我們此刻也喝著咖啡,但彼此的交談中沒有一句話提到「咖啡」兩個字。看來,咖啡味覺只有喝下去的人自己能感受出來,至於你是不是個好人,只有在自己的心裡才能掂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