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到大都長這麼瘦,從沒胖過,這張臉總被人引用古詩「橫看成嶺側成峰」來譏諷成「橫看馬臉側驢臉」,所以一聽到別人議論說「打腫臉充胖子」,就心有戚戚焉,因為胖子無須打臉就是個胖子嘛,「打腫臉充胖子」這話不是說俺是說誰呢?
達然薩拉飯館的花色
在家鄉時,有一陣子看到身旁的夥伴們個個都飛胖起來,就虛心討教,竟然傳授說是喝酒長膘這損招,結果呢,自己還真煞有介事地有模學樣起來。夥伴們隔三差五就會七碟八盤加酒量,一個個海吃海喝、東倒西歪…這一來朋友的名分上又加上了「酒肉」二字,這「酒肉朋友」就無酒不成席、無酒不成話、無酒不辦事了。每回這幅太平盛景被各自老爹們撞見,都會忿忿不平地丟那麼一句:「…打腫臉充胖子!」
俺們是月光族,甚至是半月光族,借個五百塊錢都說是手上有兩千五,要湊三千買件名牌…所以老爹們用「打腫臉充胖子」卻也貼切。可那個時代全民都向前(錢)看,就算這麼做了,可俺們都是付現消費吖,哪像美國佬這輩子已經用信用卡吃下輩子的錢了。
苦哈哈的難民容易得到滿足
流亡印度後窮到家了,才對自己以前那種近乎揮霍的行為後悔地只想撞牆,幾乎成了戰國時孟嘗君門下懷才不遇的馮諼那樣,天天彈劍作歌:「餐餐食無肉糜,不如歸去兮…」這種窮途末路的境遇卻也激發了人們一種悲壯的情懷,對貧窮坦然面對,甚至還有點恃貧自傲呢!人穿衣,馬配鞍,難民身份嘛,不被餓死就謝天謝地,還能圖個啥?
藏人流亡初期的生活情態(圖片由西藏流亡政府宣傳部提供)
有一天,在蘇格(Suger)學校吃著那種在陳米上澆著豆粥狀的達利(Tare)飯,不料從齒縫裡蹦出了一顆石子,吐在掌心後,便朝著腦勺後狠狠丟到鐵皮宿舍的屋頂,竟然還能聆聽到嘎啦啦的滾動聲,不由得還為自己非凡的際遇暗自讚歎起來。
學校每月發給每個學生一百盧比(大約2.5美金)零用錢,竟然還有人積攢這筆錢,想在四年的學業裡存夠回鄉的盤纏。這錢一緊縮起來,那凝練出的真諦便使人們對生存、生活、生命…似乎都有了全新的認識,那種知足吶,即使一點點小惠,都讓人像過大年一樣歡天喜地,惜福無比。
在飯館裡用餐似乎是那裡最愜意的享受
屋漏更逢連夜雨呵,我身上僅有的三百元盧比被同學借走了,說是有親戚要送醫院,不論真假,但借錢的理由沒有比這更能打動人心,與此同時,我生活規劃中偶爾會在學校附近飯館享用的煮雞蛋、吐司、炒麵之類也隨之統統泡湯。
像是劇情安排好似的,絕處逢生,就有這樣一位小兄弟找上門來,說是莫科羅甘基有親戚去南方,留了房門鑰匙和兩百盧比。這樣,星期天就和他一起上山,買了兩公斤豬肉在房裡的廚灶上煮,可這豬肉也不知是哪門子的來路,煮了兩小時還是堅韌無比,即便如此,最後還是硬不過俺們的鋼牙。走的時候,倆人仍然意猶未盡地在廚壁龕上找啊找…連巧克力醬和花生醬也挖出來吃光光。這種心滿意足哇,即使我們各自出國後,在電話裡依然重續著這段光陰。
苦哈哈的日子裡翻出的花樣可新鮮著呢,竟然還有人會做泡菜,買點包心菜撒點鹽巴,放在罐裡摀兩天就成酸菜了。做的人少,看的人多,就常常被偷吃,那就乾脆就把這醃菜的小小塑膠罐鎖在鐵皮箱子裡吧,鑰匙可是牢牢地繫在主人的褲腰帶上,這樣誰還能偷得走?
我和一位要好的同學聯合製作了一罐酸菜,沒鎖,放在床頭,結果有一天就瞧見同室一位被稱作「老大」的學長,正乘沒人的時候撅著屁股往碗裡挑菜呢,我們的不意出現,讓他那臉通紅起來,然後從耳根一直竄燒到脖子。
校園周邊有很多竹林,初春的一場雨讓竹筍嘩啦啦全冒了出來,我和那位善醃泡菜的好友就像拾個金磚那樣掰回了大捆大捆的竹筍,樂呵呵地在一群同學的圍觀下剝筍,那麼大隻,一層層地剝啊剝…就是不見筍心出來,費了九牛二虎的精力,剝出來的筍也不過是小拇指那麼粗細,放在口裡咬咬試試看,苦澀的快讓人得了癲癇症。
難民的心性很容易退轉
那時,在俺們頭上閃耀的星,就是這一撥撥出國發展的窮哥們兒了,這外國富到什麼程度呢?只聽說這錢多到漫過了腳面,讓留在印度這些水深火熱中的人們翹首以盼,指望著海外這些弟兄們發揚點人道,把那腳趾縫和手指縫裡的碎銀子漏點出來。可一般來講,出國的人在登上飛機前雖然信誓旦旦,可飛機一起飛,人就從此銷匿無踪,好似都變成了國外恐怖攻擊對象而被消滅。
但也有「衣錦還鄉」者,請吃請喝,大把撒銀子,見者都有份。莫科羅甘基巴士小廣場那家頂樓的酒吧,是外國人瀟灑的場地,「衣錦還鄉」者總是把這作為伸展舞台,讓弟兄們喝著每瓶一百盧比的啤酒,和外國人一起大唱歐美流行歌曲,著實牛逼到外國人的鼻尖上了。但這衣錦還鄉,是不是也代表著財力方面底氣尚足呢?
看他的後續力就知道,這些衣錦還鄉的哥們儿撐不了多久就財力窮盡,顯出了在印度生活時的那副原型,飯店越住越低檔,最後搬到親戚朋友家住…走時灰溜溜的,甚至去德里搭飛機的路費還讓這幫朋友來湊。究竟誰惹得禍呀?甭扯一大堆理由,還是老人家說的:「打腫臉充胖子!」
奇怪的是,印度的難民恪守難民的本分,可一離開這個水深火熱的糟地方,怎麼丟掉的那副習氣又統統回到了身上?
說來說去,還是人性這根橡皮筋那麼富有彈性,當你不去力挽它的時候,它就缩回到本來的面目,恢復到了我們習性中的那種放逸狀態。
印度是西藏難民的避難所,這個避難所也許終會成為是流亡藏人的消融點,然而,最值得珍視的是,印度卻是流亡藏人歷練的一個中轉。無論怎麼說,如果矢志不移地將一個難民的心性保留下去,那麼,這將是一筆人生的財富,這種卑微低賤的需求和滿足,會帶給人享之不盡的快樂和幸福。
我選擇住在德拉頓
德吉嶺村的入口
來台灣後並不避諱自己難民身份,朋友便安慰道:「…別這樣說,你現在不是難民呀!」我在想,如果那些貪婪攫取者也會時時提醒自己出生貧賤人家,那麼即使最後顯貴了,也不至於因做事太超過而被打回原形。所以說吶,如果能時時提醒自己是個「難民」,那麼在這道緊箍咒下或許不再打腫臉充胖子了,沒了虛慕和炫耀心,才容易踏實地做人做事。
我住的這間房子與女尼寺院相鄰
再回印度時,好像也成了別人眼裡的「衣錦還鄉」者,這種時候朋友就忒多,大家都跟著你東遊西逛,開開心心看著你掏錢買單。我沒帶人去酒吧暢飲那每瓶一百盧比的啤酒,這似乎不夠豪放,就有人在耳邊嘀咕:「你在台灣至少存了三十萬元吧?」在台灣才打工了半年就能存三十萬,有這種知見的人,要不然就實在不了解台灣的經濟和社會生態,要不然就是暗指俺是個大大的吝嗇鬼、守財奴。
還要在印度待幾個月,而達然薩拉物價太高,就移師到了距首都德里不到兩百公里的德拉頓市。那個地方是達賴喇嘛最初流亡時安營的第一站,有幾處規劃完整的藏人村落。德拉頓好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交通便捷,距德里近,如果是坐晚上的國際航班,白天從德拉頓出發就可以了。達然薩拉就顯得有點偏塞,所以當初達賴喇嘛從德拉頓遷移到那裡時還心存疑慮:「難道是要把我們丟在沒人知道的地方嗎?」德拉頓的第二個好處就是自然環境優美,這裡是恒河上游,森林遍布,水草豐沛;尤其現在是一月天,蔚藍的天際下朗照著陽光,讓煦風在流動中暖意融融。
綠蔭環繞中的德吉嶺村落
德拉頓有很多寺院,堪稱為藏傳四大教派佛寺大集成,也因為這個原因,我在那裡的朋友大多是寺院裡的古秀拉(和尚)或是阿乃拉(女尼)。他們幫我在德吉嶺(幸福村)租了個五坪見方的單間,在二樓頂層,緊挨著阿尼貢巴(女尼寺)。那時我給達然薩拉的朋友打電話時就會說:「我現在正和宗教界人士打交道,請對我說話別盡扯些搞幾斤肉、搞幾瓶酒、搞幾個女人…」
我實在捨不得那吊肉
從德吉嶺穿過一條一公里寬度的河谷,就可以到薩迦中心寺院,薩迦領袖持欽法王就駐錫在那裡。歐堅是寺院裡的一名資深和尚,薩迦法王用骰子算命後指定他做寺院一位年小的祖古(轉世)喇嘛老師,師徒同住一室,有了這道關係,他便利用自身的人脈和對環境的熟識,領著我在那個地方趴趴走透透。
德吉嶺村中的小商店
其實出家在寺也不過是個還在修行的人,價值觀也不能免俗,所以我按照他們的推崇與喜好,在班加伯人開的一家最好的餐館請吃丹圖瑞烤雞。開了這個先河,接著給出一些供養,那手好像抹了油一樣順滑起來,別說出家人,就是見著同鄉、學生、孤寡老人…多的沒有,小的三百五百也布施出去,捨度嘛,看著大家高興自己也高興。
也不知怎麼搞的,朋友給別人介紹我的時候,好像已經忘了這個人的實際出處,總是強調:「他是從台灣來的!」結果讓俺這個賤價國產貨轉眼就變成了高檔的進口貨。連我自己都很矛盾,俺這傾囊相助究竟是做布施行善呢,還是想隨順世俗的心態做個衣錦還鄉的樣子給人看看?
用平常心去看待和尚,他們也只是俗念未脫的修行人
本來這帶出的銀錠就沒幾個,這一打腫臉充胖子,連面子和裡子兩樣都快不保了,目前的處境用家鄉話來講就是——這口袋比臉上的表情還乾!吃不起飯館了,就自己做飯,把這四十元盧比一公斤的牛肉細細切來煉炒成肉臊,細水長流地吃個把星期。其實,待久的僧人們私下也備有鍋灶,偶爾打打牙祭的話,也是一頓煮兩三公斤手抓牛肉,吃起來也一定是風捲殘雲的作風。我現在這份清貧,反而有點寒山冷寺的味道。
德吉嶺村中的街道
一次,買來一公斤牛肉鋪在案頭準備下刀,卻想起日已偏西,曬台上涼著的毛毯沒收,就離開了片刻。回頭時,見那隻整日覬覦著我鍋灶的虎斑小貓又潛進了房間,驚叫一聲「別…」,丟下毛毯便飛奔迎去。
已經晚了,那貓叼起比身子似乎都大的一坨牛肉對衝而來,在我那副誓死也要奪回的氣勢威逼下毫不退縮,幾個帶球過人的左右迂迴後奪門而出。天吶,這可是一公斤的分量哇,人都說貓的食量小小,可牠幹嘛要整塊抬走,就不能留一半給我嗎?在劣勢狀態下,如果能跟貓商量的話我一定會做這種乞求,可貓的心性和我當時的憤怒是無法讓二者間能平心靜氣商談,我想,那自古以來掠奪戰爭的緣起,還不就是我和這隻賊貓一樣的貪婪和嗔恨所致嗎?只是爭奪的或許不是塊牛肉罷了。
德吉嶺的村民們將煤氣空罐排在定點,等待換發煤氣
那貓身手敏捷地拖塊肉飛走,下了樓梯,轉道彎,穿過庭院,又翻過了半截土牆,牆的那面就是田野了。平常的時候,我來到庭院時都會跟胖胖的阿媽拉房東打個招呼、聊上幾句,可今兒卻讓阿媽拉只犯迷糊:這平常看著還斯斯文文的傢伙,到了面前不僅連個招呼都不打,還凶神惡煞般挾股旋風閃過,發瘋似地向那堵土牆的豁口撲去…
我真的在田野裡追了好大一截路,也是在路人探疑的神色中才停止了追逐,怎能說得通呢?一個人的肉被貓叼走了,他想從貓嘴上把那塊肉再搶回來,這是人幹的嗎?只有野獸之間才能幹的出來。我在追獵那貓嘴上屬於我的肉,雖然如此,可你見過世上會有獵人為著獲取那獵物嘴上的一塊肉,或者是因為那獵物嘴上的一塊肉而狂追不捨嗎?
我實在捨不得那吊肉,可這追貓奪肉的故事又不能講給人聽,所以,只能成為壓在心頭的痛。
那狗吹起了海螺
不僅是國事,就算家事人們也愛用那種報喜不報憂的手法,至於把能力和事實誇大幾分更是不在話下,這好像也算是打腫臉充胖子吧。歐堅是祖古喇嘛的老師,其實這老師也只是生活管教方面的老師,而傳到家鄉就成了博學的高僧一般,十分了得;此外,他在同鄉的面前也是屬於出手闊綽的一類,那時我穿著四五百元盧比的皮鞋,而他穿的任何一雙皮鞋的價值都超過了我這種鞋的三倍,這就又落下個名利雙豐的「有錢喇嘛」,西藏的家人甚至還指望他飛黃騰達呢。
有一天,他父母帶來口訊,讓他拿出錢讓二老去拉薩和印度朝聖一番。事到臨頭,那本來就是虛無的面子眼看就要撐破,他哪來這麼多錢呢?他找我來商量,我說這本該接受供養的出家和尚卻反過來要給家裡貼錢,還有王法嗎?如果照著這種傳統思維去給家裡解釋,或許家人會放他一馬,可他沒這麼做,仍然硬著頭皮從人脈的各個角落裡借來了兩千美元給家裡寄去,那張還不到三十的青澀面龐,彷彿一夜間就變成了霜打的葉子。
德吉嶺村中的活動演出場地
這世俗間的染污著實深重,你不找它,它也會找你,就算躲在寺院裡也躲不掉它。我就在想,這種不實的生活形態連難民的社會裡都不能倖免,那麼在正常的國度裡,存在於各個層面的社會生活,究竟有多少才是真的?
我覺得自己再沒有什麼待下去的理由了。有一天黃昏,坐在樓頂的曬台上發呆,那臨近的一棟樓頂的曬台上也立著一隻白色的寵物京巴犬對著這個方向發呆…不多久,牠竟然開始發出嗚咽的吠叫,聽起來像是在吹海螺。人說狗吹海螺會死人的,但我不相信牠對著我這裡吹我就會一命鳴呼。說也奇怪,這狗一連三天,都是在這個黃昏時刻對著這個方向吹海螺,那般堅定、執著。
那還是在我半夜睡眠最沉的時候,一陣粗暴的敲門聲硬是讓我驚跳起來,開了門後聽到房東一家哭哭啼啼說兒子剛剛暴死,要把我這張床抬下去給來客們坐。還有啥可說的呢,我好像被打懵了一樣,立在那撤走床後顯得格外空蕩蕩的屋中央。我和房東的兒子沒有絲毫交情,據說那兒子年紀輕輕卻一直吸大麻,我搬進這裡後,他已經病懨懨地蟄伏在家裡,很少出來活動了。
好像只有在當晚的時候這一家人才痛哭哀號了一陣,以後就靜悄悄地打點喪事,請和尚誦經作法。我行了禮,在靈堂裡接受了代表著死者給予的茶點施捨,不知該說什麼,也覺得無話可說。
詭異的是,這村莊裡卻開始接二連三地死人了,都是年輕人,一個月內已經搭進去了六條人命。村長急了,就找村里寧瑪寺裡的大喇嘛來卜算,說是我這房東的兒子死後要帶走十三個同伴。這消息一散佈出去,真個搞的滿村人心惶惶、雞飛狗跳。其實,留在村裡的年輕人並不多,冬天的時候都跑在外地做生意或賣羊毛衫。要帶走十三個人,這補缺的人數裡究竟還有誰呢?每每想到這,就讓我毛骨悚然。這村長組織的驅邪大隊終於行動了,二十來個人,都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一路敲著鑼,念著咒,挨家挨戶地走,並且登堂入室,狠狠打出一把把的碎石子。
尾聲
我要趕快離開這裡,是害怕嗎?沒錯!其一是房東兒子一人升天,找不到合適的墊背搞不好要拉俺進去,會讓人死的不明不白。其次是當下俺這個被視為「衣錦還鄉」者,卻如此不識時務地拮据成了老摳,就算那「宗教界人士」也忍不住用脫俗的語氣把你美美地調侃一通:「咱家鄉人就算窮的賣褲子也不會裝出你這副寒酸,怕俺們借錢嗎?嘿嘿…」傳說漢人摳門起來,就算抓逮到身上的蝨子都想炒盤菜或賣幾個錢,你這不是從那裡學來又是從哪裡學來?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讓俺活在這夾縫中真感到生不如死。
兩者看起來都很玄乎,像是死路一條,怕怕的令人想要逃避。這不得不讓俺想起溫家寶說的那話:「…就算爬也要爬到台灣!」
我離開德拉敦時朋友相送一程,瞧,那紙箱還是從台灣帶來的...摳門就是摳門,連這也還要帶回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