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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羊﹐是種原始的風俗﹐而比這更樸實的﹐就是羊群與人為伍。這種景觀﹐也僅遺留在印度。因為﹐這裡有太多聖賢的足跡﹐有太多的安逸和貧困。你之所以驚嘆、感慨﹐那是因為心居遙遠的「文明」。對習以為常的人來說﹐此時此刻﹐你的思索已太膚淺。

 

取景的新視角

 

人類文明發展到幾千年﹐從代代延續的食肉習俗歸納來看﹐豬、牛、羊的資歷﹐早可以入選為餐盤中的三大肉類了。不要以為﹐這類動物因投胎的不慎﹐而僅僅保留了餐盤中的特質。想想看﹐當你的活動區域﹐常常出現這些熟悉的鮮活而非鮮美的完整影像﹔當你發現﹐牠們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是以另一種風格﹐施展於餐檯和園囿以外的生活空間。……你﹐或許為之動容﹐而感慨造物的絕妙﹐或許從做人的這分自滿的高檯上﹐跌落下來﹐這﹐就是三大類動物﹐在印度獨具的性格魅力。

這塊熱土﹐是佛祖教化的道場﹐雖然人們的境界已經轉化﹐但唯獨這些靈類還保留著遠古的記憶。我下面要敘述的是「羊」﹐如果看官覺得頗和口味﹐下次再推出「牛」和「豬」的品牌﹐集全十味大餐。

因為這裡氣候炎熱﹐不需穿太厚太多的皮毛﹐所以羊類多以「山羊」的品姿出現。山羊的相貌顯得很有智慧。目光收斂著﹐含著一股漠視和嘲弄的神情﹐再配上尖瘦的下顎和幾縷髯鬚﹐頗有江南學子飄逸不拘的性情。山羊身手極為敏捷﹐涉足險峻陡峭的崖坡﹐都是人們望塵莫及之處﹐所以又平添幾分神秘。如果將牠們這副尊容﹐安在常人的頸項上﹐那麼看起來一點都不會令人討厭。假如再不時籍助人手﹐拈捋髯鬚﹐此時此刻﹐即使不能榮登「美髯公」的席位﹐也要傾倒一片紅杏綠柳。

 

羊不見得是吃草的

 

初到印度時﹐有一天買菜回家﹐中途遇見一隻孤羊。當然﹐不會是因為彼此有前世的因緣﹐估計是牠貪婪我手中的鮮菜﹐總之﹐這隻羊放棄了原有覓食的專注﹐逕自尾隨不捨。幸虧是隻羊而不是隻狼﹐但我以往僅擅長與盤子裡的羊打交道﹐對印度羊的脾性沒有任何了解。今天﹐眼見牠活生生掮著兩隻犄角﹐對我窮追不捨﹐便有些毛骨悚然了。雖然羊角不似匕首那般銳利﹐但真遇到牠鋌而走險的話﹐即使挑破一層褲子﹐也令我這個「難民」身份的漢子﹐造成莫大的損失和屈辱﹐而且到哪裡去控告?羊蹄踩在青石階上﹐聲響很清脆(畢竟是滿懷信心地走在「羊腸小道」)、也很緊湊(落地比我多兩隻腳)。就這樣﹐逼迫我稀哩嘩啦拎著袋子一遛小跑。到家門時﹐羊才被幾個印度人攔住了。羊的荒唐和我的驚悸﹐惹得看客幸災樂禍。不過﹐現在回頭想想﹐羊的這種執著﹐也算是對理想的一種追求吧!

    抱著這種觀念﹐雖然是首次離奇的邂逅﹐但也從此打開了心靈上與羊認同的窗口。

    羊實際上很通達情理。我看得出﹐牠們不會給人帶來太多的負擔。這裡﹐大多數農家都在清晨﹐將飼養的、為數不多的幾隻羊放逐出欄﹐任由牠們自在地遍行於山巒叢林。而且﹐每戶人家的羊雖沒有人看管﹐但也不會混同、走失。到了傍晚﹐牠們就像是城裡打工族下班一樣﹐懶懶散散地閃晃著一副大耳﹐個回個家﹐享受一天當中最閑適的晚餐。對於牠們來說﹐除了晚餐受到主人的款待以外﹐其它餐飲都是自費打點的。看來﹐牠們的謀生能力還是很強的。

那麼﹐牠們通常吃些什麼呢?我很少看到﹐牠們是低下頭來吃草。牠們的注意力﹐大都是集中在灌木、幼樹的叢葉中。前蹄攀扶在枝杈上﹐兩片嘴脣像採茶女的指尖﹐靈巧而津津有味地蒐集著。做為我們肉眼凡識﹐是很難感覺出﹐這些葉片能咀嚼出什麼可口的滋味?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語─「良禽擇木而棲」﹐不要以為﹐羊就是低頭吃草的﹔這裡的羊﹐不僅眼界高﹐品味也很高吶。

    至於牠們的晚餐﹐那也是主人從一種叫「柏巴」的高樹上砍下的枝葉。這個時候﹐才能體現出印度婦女颯爽英姿的一面﹐她們像是諳練攀援的靈長類後裔﹐赤腳站在極高的樹梢上揮舞砍刀﹐重複著祖先們最冒險的舉動。等她們揹負起捆扎好的枝葉時﹐瘦小的身軀已淹沒在高大的垛子裡。

 

天生是個寵物

 

    寵物的概念﹐大約是因為豢養的動物與人﹐有靈犀相通以及互慰的一面﹐並且牠們還有著溫綿敦厚的特性。人們在漸漸深入動物的精神領域後﹐已將越來越多的飛禽走獸﹐納入寵物的範疇。寵物的種類﹐小到古時的「墨猴」﹐據說能蜷臥在竹筆的空心裡﹐主人潑墨揮毫時﹐才樂此不疲地跳出來研墨助興﹔大到典故裡「為牛彈琴」的牛。至於「狗」、「貓」、「猴」、「鷹」、「鳥」、「龜」、「兔」……等等﹐不勝枚舉。

    寵物會受到人們的重視和優待﹐也因此而得到自由和表現的空間。而居後者的條件﹐更能體現她們天性恣溢的真、善、美﹐愈發令人憐愛。仔細體味起來﹐羊的自由和表現空間﹐雖不是因主人的寵愛而施與的﹐但牠們卻在自謀生路的環境中﹐發揚了完美的天性﹐足以有理由討得「寵物」的席位。逐漸地﹐我由揣度開始﹐主動去親善牠們了。這種親善﹐常常是以騷擾的姿態出現的。比如說﹐在我穿越鄉間小道時﹐發現有同行的羊﹐便會攥住牠的犄角或長耳﹐自感牽著一個孩子的手﹐瀟灑走一回。到了牠想分手的時候﹐就能夠感覺到牠掙脫的動作。通常我會就此罷手﹐但有時也會強拉著牠再做一回「三陪」。有一次﹐也許真碰到了一個頑固的傢伙。牠中等個頭﹐留著長鬚﹔光鮮的絨毛由脊背分岔﹐在身子兩側均勻垂下﹐幾乎接近地面﹐有點像城裡小伙子的「中分」髮式。再加上下顎那一撮長鬚﹐正面遠觀﹐很像是倒寫的「山」字。針對挑釁﹐牠的四蹄硬撐著地面﹐不肯挪動半步﹐一副大丈夫寧死不屈的氣概。待我松開手時﹐牠竟然彎下頭慢步向我逼近。我知道﹐這裡羊的犄角﹐似乎早已退化到了單純娛樂的裝飾物。便大膽地攥住兩隻尖角﹐一推二往地小試了氣力。當我再次放手時﹐牠還是彎下頭﹐站在我面前……。我知道﹐此刻﹐牠是想讓我重複剛才的舉動﹐把我當成了真正的玩伴。可以感覺出﹐羊是很友善的﹐恐怕也從不會動怒。

    因疏於管理﹐羊總是對敞開的房舍「登堂入室」﹐就像人們參觀一處宮殿﹐好奇異常地放輕腳步、探頭探腦一番。羊﹐在經過這番光顧與獵奇後﹐臨出門時﹐總會尋找到一塊食物噙在嘴上﹐哪怕是灶邊的柴草之類也很滿足。就好像是說:「到此一遊。」當屋主發現這些冒昧的傢伙﹐並且粗暴地驅趕牠們時﹐牠們從不會表現出任何驚惶﹐還是那樣昂著頭﹐慢條斯理地走出。對讀書人來講﹐「竊書不算偷」﹐對牠們來講﹐何嘗會感到有愧?嘴上這些噙著物﹐總要拿到就近最安逸的地方去享受。那麼﹐牠們就會攀上常常光顧的樓頂曬臺。蜷臥著、瞇著眼、嗑動著雙脣﹐做出回味無窮的樣子。這種閑情逸致﹐也只有達到「旁若無人」的修養境界﹐才能夠充份體現。看得出﹐羊是頗有自負的。

 

牠們在想些什麼?

 

羊的這種自負情態﹐類同一個人保全「人格」尊嚴一樣﹐保全了「羊格」﹔而重要的是﹐不管人們的看法怎樣﹐牠們已儼然把自己視作社會成員﹐享受著「公民」的資格。

今年年初﹐菩提迦耶的時輪法會上﹐颼忽間就聚集湧來二十萬人﹐把這個不堪重負的小鎮﹐擠得快要裂開了。即使這樣大造聲勢﹐對羊也沒有絲毫的心理壓迫。看到滿街遊逛的羊群﹐夾雜在人隙中﹐或駐立、或觀望、或追逐嘻鬧、或抵角戲鬥……蔚然構成了一道﹐人畜共世的風景線。我至今也搞不懂﹐這麼多數量的羊群在外遊蕩﹐也不知是家畜還是野畜?不過我想﹐印度人天性是不願約束動物的﹐總是按照自己的散漫習性去看待旁類﹐所以也才會有人畜共世的奇觀。雖然如此﹐但他們宰賣和吃羊肉的習慣依然不會改變。

我們有句口頭禪﹐叫做:「為一日三餐而奔波。」好像我們的辛勤付出﹐其結果﹐也僅僅化作了一日三餐。不過﹐人總還有定時的進食規律﹐所以顯得體面﹔不像牲畜﹐整天東嗅西尋﹐想到的盡是吃﹐到了夜裡還反饋著白天的食物。如果有這種想法的話﹐擱置在印度﹐就太離譜了。這裡﹐羊生活在小鎮﹐本身也沒有什麼肥草嫩葉可供揮霍。所以﹐無法見到牠們對食物貪婪的一面﹐而更多的時間﹐是混跡於人群中﹐表現出和人一樣的閑情逸致。如果說﹐人的閑逛﹐是一種毫無目的、又不可缺乏的消遣﹐那麼﹐這種習性﹐即使不是從印度羊那裡繼承學來﹐也起碼與印度羊同出一輒。在這一點上﹐我們有什麼信心去維護做人的自尊呢?

羊在休息時﹐總是三倆結伴地找塊空地(一般是在路邊的樹蔭或高臺上)﹐舒適地放展身子﹐蜷伏在地。然而﹐就是休息時﹐牠們也不忘獵奇、探密的湊趣心理﹐始終昂頭專注著來往的人流。牠們的嘴巴總是咀嚼著﹐像是無聊的人在不停地嚼著口香糖。就這樣﹐嘴巴張合著﹐重複著單調的動作﹐看上去﹐像是共同在議論著什麼。不過﹐我相信﹐牠們是在思索。單調重複的動作以及發出的聲響﹐是有助於思考的。就像和尚敲著木魚﹐「此時有聲勝無聲」﹐那種「止境」帶來的禪思﹐是凡人難以體悟的。

菩提迦耶是釋迦牟尼徹悟得道處﹐因為有這種機緣﹐所以﹐這裡的羊﹐恐怕是最早、也是最積極遵循佛陀的「有情眾生平等」原則吧!在這裡﹐我們或許才感受到﹐人類也僅僅是「有情眾生」中的一員﹐只不過數目眾多罷了。然而﹐就是在這樣一個人氣大盛的地方﹐羊也一樣保持著自信﹐毫不遜色地生活在這個社會。

羊尚未被人們正式引入家庭生活﹐因為人們還難能捨棄羊肉的誘惑﹐所以﹐羊最終能否被公認為寵物﹐還很難確定。不過﹐做不做寵物﹐已無關緊要了。你沒有看見嗎?高臺上那隻羊﹐正昂著頭、瞇著眼、嘴角張合著﹐不知在想些什麼、說些什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我不相信﹐「寵物」的優厚條件﹐能換取牠們﹐放棄以往的生活方式。

    即使牠們的生命歷程最終變成餐桌上的美食﹐但牠們從來不會為此悲觀地生活。

 

周  加  才  讓

2002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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