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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H with Nehru in 1959.jpg西藏佛教潰退到了原點

印度的歷史文化貫穿在三大河系中:五千年前在印度河流域形成哈拉巴[1]文明,代表了印度文化的發源;三千年前雅利安人大舉侵入後,印度的文明轉移到了恆河,從此,印度文化進入了豐富、繁榮和鼎盛時期;到了十六世紀,成吉斯汗後裔巴布爾[2]在亞穆納河[3]建立了穆斯林政權,締創了璀璨的蒙兀爾文化。

這三條河流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恆河了,它不僅醞釀和記載著印度最經典的歷史和文化,而且還蘊涵著驚世駭俗的印度宗教與神話。除此之外,恆河也是佛教起源和傳播的種子、搖籃。

德拉頓位於恆河上游的沖積平原,這裡距瑜伽聖城瑞希凱什[4]僅五十公里。從這層意義上說,德拉頓所佔據的地位非同尋常。

從某種意義看,達賴喇嘛的出亡,也意味著西藏千年佛教根基的瓦解和崩潰。隨著西藏十萬餘眾難民的湧入,佛教在西藏的退萎和潰敗已成為無可阻擋的洪流。這是兩千年前在印度推行佛教的阿修卡國王[5]始料未及的,佛教從恆河輸出,而今又接納了這浩大的難民陣列,這一吐一納不知是佛教的悲哀還是潛藏著另一番寓意?

印度從十三世紀開始,佛教便逐漸地淡出歷史和生活舞台,像瑪雅文明一樣銷聲匿跡了。達賴喇嘛來到恆河上游,似乎是一種宗教的創療,又似乎是一種宗教回歸和醞釀。

這種機緣,似冥冥之中作出的安排,表面這是佛教所承受的悲劇和倒退,但是,這十萬餘眾的佛教徒像種子一樣又播撒到了佛教的故鄉,莫不是一種填補和回報?奠定西藏佛教的蓮花生大士曾預言:「當鐵鳥在上空飛翔、鐵馬在草原上馳騁,西藏子民便像螻蟻一樣遍布世界,帶來佛教的傳播。」

神諭指示並不是萬能的,雖然西藏人相信這一點,但是,以往西藏人卻崇信神諭、寄望神諭,這看起來似乎有點矛盾,可實際上也是種心理依托,做什麼、怎麼做,總要「奉天行道」、「師出有名」吧!達賴喇嘛是西藏政教領袖,所以對護法神的請示和降諭事關重大。

HH with Nehru in 1959.jpg 

  一九五九年達賴喇嘛與尼赫魯(Jawaharlal Nehru)總理在柏拉別墅

藏傳佛教的護法大大小小也有一千多尊,但能夠入圍國事的,只有格魯派最高的出世護法「華丹拉姆」[6]和位居其次的世間護法「涅窘」。涅窘護法的降神儀式和神諭指示是主要的,並且也是達賴喇嘛和噶廈政府問鼎國策的歷代傳統。

通過降神儀式而得到神諭的指示,這也算是一種傳統的求證方式。即使像魯康瓦說的:「人急了求神,神急了就騙人。」但是,達賴喇嘛對涅窘護法那種親密和信任感,卻是超乎尋常的。客觀來看,噶廈政府的平庸腐敗與力圖革新的達賴喇嘛之間,可謂「道不同而不相為謀」,這讓達賴喇嘛這種籍天的願望更加強烈。

回顧西藏歷史,一千年前郎達瑪滅佛[7],不僅沒有將佛教逐出西藏,反而引伸出一個更大的佛教「後弘期」。達賴喇嘛意識到,自己目前的這種境況,並非意味著藏傳佛教的淪喪,相反,這又是一個新的起點。從這時候開始,他已經很有把握地告訴別人:「我留在國外,會對西藏有更大的作用。」這令他對流亡印度之前的一段涅窘神諭深有感觸:「陛下的光輝將照耀西方……。」他覺得,自己在預見上與涅窘神諭的潛在吻合,與其說是修行中得到的一種境界,不如說是與涅窘護法的靈犀相通吧!

在德拉頓落腳,並不是達賴喇嘛自己能主導的,而印度政府選定德拉頓,也並沒有從恆河所具備的這層宗教含義來選址考量,就算是達賴喇嘛和後繼者,也不會著意這一點。日久之後,這裡聚集了眾多的藏傳佛寺,佛教又從恆河流域向四方傳播。現在看來,當初落腳在德拉頓也算是天意安排,無論如何這也是個吉祥之地啊!

既然這種淪落也是種轉機,那麼,把握好這個契機又必須從開展宗教活動入手。除了解決十萬餘眾的難民生存,當下恢復正常的宗教生活已成為最重要的課題。如果喪失了宗教的凝聚力和感召力,那麼難民就會在基本生存的謀求中成為一盤散沙,這是達賴喇嘛所擔憂的,他必須與時間賽跑,搶佔宗教領域的制高點。

兩張桌子拼湊一張法王的寶座

二十世紀五、六○年代,印度經濟狀況已是蓽路藍縷,流亡藏人的處境更是難以想象,一貫養尊處優的僧人這時也不得不參雜在難民勞工中修築公路或開墾田地。

雖然,僧人在寺院裡形成了有條不紊的生活和作息規律,但是,處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已沒有「扎倉」[8]作為他們經濟來源和依托的重心。就連僧人都放下經書為一日三餐而掙扎,那麼俗家人對以往持恆的日常宗教生活也無暇顧盼了。

凌晨四點半達賴喇嘛就已起床,這是他長期僧侶生活中養成的習慣,如此以來,除了例行的祈禱和早課外,他每天至少都能擠出五小時的時間研習佛法和禪修。

山頭上開始落下雨霧,裹著夜幕漸漸向窗櫺襲來,他放下手中五世達賴喇嘛的手稿「寧瑪無上瑜伽密笈」,開始聆聽起迷濛雨夜裡輕觸枝葉的嗦嗦聲。空氣不僅滲透著舒爽的松柏氛香,就是內心也沉浸在靜謐的禪意中。

原本閱讀的思路被打斷了,索性讓這份愉悅的感受攫取身心、任由飄蕩。他很少有這種感覺了,自流亡以來,繁多的事務和潰亂的心理始終像網一樣罩著全身,令他沒日沒夜地解著這環環緊扣的套索。雖然他還是依照作息規律堅持每日的誦經和研習,但究竟能付諸幾分專注,連自己也說不清。

難得有這份寂靜,雖然山頂這幢柏拉別墅也算是獨一無二的「豪宅」了,但這一百多坪的面積去容納家人、親教師、隨侍……卻也顯得有些擁擠和噪雜。

外部空間小了,內心的活動空間也似乎被佔據了,許多未曾要見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闖入眼帘,這和他在拉薩的情景有天壤之別。那時是外部空間太大了,成百套房間任由貫通,加上宮廷的繁文縟節,讓他內心的空間大到了徒增寂寞的程度。

眼下這種境況,不僅未帶給他一絲的落魄感,反而讓他青春的血管裡湧起一股激盪和雀躍。再沒有人能依賴物質條件來安排或是說服他高高在上、自閉于宮廷的樊籬中,也沒有人能在流亡的劣勢下處擾不驚,依舊循規蹈矩地與他的革新思想抗衡。流亡是種不幸,但卻給了他變革舊習、重振佛法的機會,真是「禍兮,福之所依!」

不拘一格的作風讓他能深入地走入人群,也讓他耗費出更多的精力去分擔憂慮、肩負責任。這種挑戰和興奮感是從未有過的,而眼前這片寥廓的寧靜也是從未感受過的。西藏有句諺語說:「只有在痛苦的對比中才能知道幸福。」那麼,眼下這份靜謐所帶來的祥和、愜意,只有在這日日夜夜的勞碌後才能深切感悟。

他任由這種禪意的思緒無限地飄渺、穿梭……對他來講,這或許是種偷懶,但在這種獨處下,又沒有親教師林仁波且或崔簡仁波且在旁,權且隨著自性放任一番吧!

 

天幕漸漸被曙光撕開了一道口子,也不知這雨霧什麼時候已散去!達賴喇嘛聽到樓下廚房傳來杯盤輕輕的磕碰聲。牆上的時鐘距六點半的早餐還有一小時,當他的思緒漸漸被拉回到現實時,他覺醒到,今天是噶丹阿曲[9],早晨九點還有一場祈禱法會。

佛事活動已停擺了近九個月,「僧伽」是個團體,如果僧人們都這樣放羊下去,那麼佛法的沿襲、傳播從何而來?所以,「僧伽」要恢復,經堂、扎倉要建立。

上午九點的法會在山下那幾座破舊的營帳區域舉行,那些用竹竿撐起的「人」字形黃綠帆布包,從山上望下,就像攤在草地的一堆堆牛糞。如今,這幾座且稱作「扎倉」的營帳裡已收羅了三百多名僧人。雖然簡陋,但這是起步,是流亡中藏傳佛教起死回生的關鍵一步。

酥油茶和糌巴是他習慣性的早餐,來到印度後仍然如此,只是餐後也喜歡吃些水果,這大概是天熱的緣故吧。

滾燙的藏茶倒入長桶、再添入酥油,再用拉杆抽送的攪拌後,就變成了酥油茶,溫度也不會那麼炙口了。慢啜一口,兩頰溢滿了酥油的醇香,然後讓這醇香駐留在舌根,徐緩地慢慢滑下,像甘霖滋潤旱草一般,將這股慵懶的愜意傳遍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這種誘惑恰好合乎藏人心律的節拍,生活也就這樣細品慢酌,緩緩地流過。

侍從不斷趨前,給他面前的「龍碗」裡添茶,從桌面的另一個方向傳來林仁波且[10]輕輕的吸啜聲……祥和的空氣中沒有人察覺出他心中尚未散去的焦慮,也沒人敢開口打破這沉寂的氣氛。

他覺得,這個時候自己怎麼會患得患失,變得像個商人那樣盤算起來?「仁波且」是珍寶,擁有了這種珍寶,那就意味著掌握了佛法的制高點,而現在,流亡在印度境內頗具修為的仁波且還不到二十名。

西藏境內五百萬人口中仁波且所佔的比例接近千分之二,而這個比例又佔出家人口的百分之四左右,這應該算是不小的數字,在外人來看幾乎是多到了珍寶變石頭的地步。但是,流亡到印度的仁波且卻少到了萬中擇幾的比例,面臨杯水車薪的境地。仁波且不僅是講道傳法的上師,也是威望和感召的一面旗幟,多則魚龍混雜、濫竽充數,少則法脈難承、無以安邦。

他之前也聽說薩迦崔欽法王在他離開拉薩不久也出走錫金,隨後,寧瑪敏林持欽法王也秘密透給他出亡的消息。他算計著:

「皮去之而毛焉附?扎倉和經堂不存在,那僧人就無處安身了。這兩項即使無力建起,那也要因陋就簡,或租、或借、或搭帳篷……想方設法構架出個模樣,如此以來宗教的開展才能有所起步。

「目前,一改僧多粥少的單一模式,變成了僧少粥也少的兩極模式,這是令人堪憂的一面。然而,鼓舞人心的是,姑且不論大大小小仁波且的力量,僅就薩迦崔欽和寧瑪敏林持欽這兩位法王可能前來會合,就令他有種知遇相隨的感覺。

「這兩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尊者,憑藉道行和資質的超卓,不僅可成為自己佛法事業的左右臂,而且可與己形成三足鼎力、支撐起振興的局面。

「推算起來,藏傳四大教派的教主,除了十六世噶瑪巴意欲在錫金建立主寺外,都可望聚集到這裡。

「如果擺脫了政治的束縛和干預,那麼,恢復和回歸宗教還有什麼障礙可言?……」

盤算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偷笑了一聲。

他察覺週圍人都向這邊投來了探詢的目光,便嚷嚷了起來:「怎麼……怎麼不倒茶了,怕我喝多了上法座會『忍無可忍』嗎?哈……哈……」

站在角落的禮儀總管這時才放心地躬身向前:「昆頓拉,法會的前臺已搭了遮陽的蓬布,年老的僧俗可以安排在這裡。今天來的人數恐怕會超過五千,只是嗩吶、鼓、鈸……這類法器湊不足,祭供和誦經中的合曲會銜接不利。」

「特別時期嘛,不要十全十美。噢,要告訴那幾個吹奏的傢伙,不要吝嗇肚裡那口氣,儘管拉長。」他嘻笑地說過後,看總管還站在旁邊,便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想要坐下來一起用早餐嗎?」

「不,不,想要昆頓知道,目前沒有時間和條件定做『獅子法座』,我們只好找到兩張桌子拼湊在一起…而且沒有屏背……」

「好,好……」他打斷了總管的話:「只要桌子腿別分離了讓我掉下來就行,否則會場的人要你好看了……嘿,嘿。再就是桌子腿要用布幔遮一遮,別讓人看出那是桌子,要不然我還不被當成是桌上的一堆『卡塞』(油炸的面點)嗎?」

「啦嗦(是)!」總管低頭偷笑著,諾諾退下。林仁波且也一改平日那副嚴苛的表情,滿意地摸了一把臉頰,啜口茶後長長地噓了口氣。

 


[1] Harappa

[2] Babur,一四八三─一五三一。

[3] Yamuna River,恆河最長的支流,位於印度北部。

[4] Rishikesh

[5] Ashoka,即阿育王,一般音譯為阿輸迦王。

[6] Palden Lhamo,意譯為吉祥天母,或大吉祥天女、善女,是藏傳佛教唯一現女相的護法神,相傳為拉薩城和達賴喇嘛的守護神。每年藏歷十月十五日是吉祥天母節,由木如寺全體僧眾向拉薩大昭寺的護法王尊吉祥天女舉行隆重的例行年祭。

[7] 郎達瑪lang-dar-ma,西藏國王,西元八三六至八四二年在位。本名達瑪(Dar-ma),但因其破壞佛教的行為暴虐如「牛」lang,所以被稱為「郎達瑪」。郎達瑪是赤德松贊四子,赤祖德贊之兄。赤祖德贊在位期間大力護持佛教,招致苯教徒的反感及殺害,死後,貴族大臣擁立郎達瑪為王。郎達瑪甫即位,即以苯教徒自居,並大肆進行滅佛運動,雖然只是短短幾年,卻影響深遠,致使藏傳佛教在其後的近百年成為黑暗時代。藏傳佛教之歷史,一般以郎達瑪王滅佛為分水嶺,其前為前弘期,其後為後弘期。(:glang前面所加的g為藏文傳統拼讀法中基字,在實際用途中根本拼不出來,所以以後這種用法應去掉這類基字讀音)

[8] dratsang,藏傳佛寺的修道院。

[9] Gadan Ngachod,燃燈節,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的圓寂紀念日。

[10] Ling Choktul Rinpoche,此指第六世林仁波且(一九○三─一九八三),達賴喇嘛親教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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