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流亡藏人在德拉頓的德格林居住區
瞋恨會蒙蔽我們的心智
西藏曆法是以「五大」──地、水、火、風、空,五種物質元素,配十二生肖,六十年為一饒迥──循環,這和中國農曆的十天干配十二地支與生肖,六十年為一循環,倒是神貌相似。
但是,藏曆在「五大」的實際運用上卻是以「五行」──金、木、水、火、土來命名的,這樣,推算起來,這天是藏曆火牛年(一九六○年)的十月二十五日,是紀念宗喀巴大師圓寂的噶丹阿曲。
在達賴喇嘛來看,這個姆朗[1](祈禱)法會的內容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法會開展的形式和意涵,就像萬事開頭一樣,從此以後,佛事活動就會藉此有個起步和上昇的梯階。
萬事開頭難,如果開的這個頭不能盡善盡美,就權且把它看成是一個紀念性的聚會場合吧,反正西藏人都愛熱熱鬧鬧聚在一起,喜歡人多的地方。此外,格魯派是宗喀巴創立的,姆朗法會本是格魯派的傳統,其他教派跟進的目的在於宗教活動這種整合一體的形式。
「部派佛教」出現之前的「原始佛教」階段,恐怕實修的成就高於當下,而學術論著遜色有加。佛陀傳法的宗旨是要我們通過實修獲得解脫,還是要研習經論成為善知識,還是要二者兼顧?
但是,身為達賴喇嘛法位的轉世,對於顯學的「五明」(內、因、工巧、醫、聲明)、「五大部」(現觀莊嚴論、律經、俱舍論、入中論、釋量論)、小五明(修辭學、辭藻學、韻律學、戲劇學、星象學)卻是必修的基本課目,這也是格魯派三大寺(哲蚌寺、色拉寺、噶丹寺)僧人所接受的正統教育。
部派出現後,又在部派主幹上分叉再分叉……不僅讓學術更加艱澀、浩瀚、撲朔迷離,也讓佛教內部出現分歧、衝突,甚至瓦解。
生來便是西藏政治領袖,又是四大教派的共主,這不是丹曾嘉措個人意願所能決定和取捨的。
從內心深處來講,丹曾嘉措雖然從小接受格魯派教義,但並不想把自己區隔在格魯教派,也不想看到別人刻意把自己界定到某個教派領域。從領袖意識來說,他希望一碗水端平,教派間沒有親疏和輕重之別,做為信眾,也不存在厚此薄彼、對壘結陣的心念。八萬四千法門,萬象曲徑成通衢,貴在和諧共生。
目前,這種百廢待興的局面,似乎是釋迦牟尼佛傳道之際的「原始佛教」階段。
這裡沒有四大教派各屬的寺院,沒有自成體系的師資和僧階,沒有集冊完整的教派經卷和儀軌典章,更沒有像竹林、祇園這種條件成熟的精舍,以及像頻婆娑羅王和須達長者這種大施主……。如今,山下這幾座帳房裡,聚集著各派的僧人、導師,但卻合誦著同樣的偈咒、傳授著共同的教法。
◎
達賴喇嘛從露天會場的入口徐徐地穿過人群,手執香籠的前導小心翼翼地走在夾道中央,不時地放慢腳步,或是停留下來。達賴喇嘛向合掌的每個人微笑著,向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們打著招呼,想用一種輕鬆或調侃的語氣化解這種凝結的空氣。
「嗨,是你啊桑傑!怎麼比以前還胖了?」他握住一位老人的雙手。
「嚇,又見到你了,英俊瀟灑的平錯。天熱,植物生長快,你鬍子幹麼也跟著湊熱鬧,快爬到耳朵根了。」
「太沉了,太厚了……你還是像在家鄉那樣捂麵團發酵嗎?呵……呵……」他提了提面前一位小伙子的皮袍下擺:「我會叫人找來輕薄的舊衣給你們換上。」
……
之前,他聽到低低的、充滿壓抑的抽泣聲……漸漸地,聲音擴張開來,像湧來的暗潮一樣蠢蠢欲動,剎那間在面前沸騰起來,很多人開始放聲慟哭。
他努力保持著微笑,告誡自己:「放鬆、放鬆……我不能在自己的子民面前表現得軟弱,我要讓他們有信心,跟隨我……相信我……」
他心裡默念著,可這不爭氣的眼淚卻不知怎麼像溢出的泉水一樣奪眶而出,矇住了視線。淚珠不斷地滑落,順著面頰匯聚在唇間,留下潤濕的鹹澀,然後大顆大顆從下頜滴到襟裟。
他好像記得自己從未哭過,因為從懂事的時候起,就能審視到自己處在一個萬眾矚目的寶座上。別人能哭,在傷心、受挫或軟弱的時候,哭給母親、哭給兄弟姐妹、哭給摯愛親朋……可自己不能哭,每日每夜、每時每刻,無數雙眼睛不都看著自己嗎?
他已不知自己努力保持的那副微笑是否還在?掛在睫毛的淚珠折射著陽光,讓面前的影子籠罩在霧靄的光暈中。許多莖蔓向面前伸開,交織著、纏繞著,頂端綻開著一朵朵荷花的香瓣……他緊緊地握住,這是一雙手……又有更多的手向面前伸來。
患難的時刻,也是感情最脆弱、最真摯的時刻,西藏宮廷在達賴喇嘛與民眾間築起的這道樊籬不見了。人們相信,達賴喇嘛不僅是一個令人景仰和祈拜的觀世音菩薩化身,他還是一個能讓人拉著手告慰心靈痛苦的依托和支柱。
失去了輝煌壯麗的佛殿,那麼,禮侍佛堂的出家人也失去了昔日的繁華與榮耀,歸於平樸。達賴喇嘛步入講壇,站在特為宗喀巴大師敷設的法座和畫像前,他重新覆披一遍袈裟、袒露出右臂,然後長叩三首大禮,走向自己的法座。人群中哭聲和騷動很快平息,接著紛紛向達賴喇嘛行三跪拜,全場五千多人的動作,頃刻間揚起了一陣飛塵……。達賴喇嘛注視著這個有些亂、有些滑稽的場景,此刻他的心情已恢復了平靜,略有愉悅的感覺。
他看到,給僧人們配備的卡墊沒有了,桔黃色的法衣沒有了,供茶的碗沒有了,光鮮的披裟和貼身的東曼(僧人專用的坎肩)沒有了……甚至連鼓樂聲也稀薄了許多。
人們逃離家鄉,驚魂甫定,能夠保全生命、留得青山,就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至於捨棄的財物、襤褸不堪的衣著、遺棄散失的經卷和法器……那已不是什麼值得唏噓嗟嘆的事了。
儀式的過程不僅簡潔,也縮略了很多時間。達賴喇嘛記得,在拉薩時這種法會僅就儀式的過場動輒需要要四、五個小時。
真金不怕火煉,他在五歲的坐床大典上就經受過這種考驗,在外人來看,一個五歲的孩子就能在這個漫長的儀式中正襟危坐、威儀不動,這就是達賴喇嘛的真神本色吧!
可是,就他本人回憶這段經歷,卻是另一碼事:「……意識渾渾沌沌,幾乎要昏過去了……最可恨的就是那個國師,儀式前讓我吃粒蘋果,害我尿憋的要命。」這其實不是什麼能令人舒暢、且值得回味的事。
物質需求一旦無著,那種排場、華麗、冗長,以及繁文縟禮,恐怕就無所依托、無處藏匿了,剩下的就只有最簡單也是直捷的正題了。眼前的這個儀式如此單純、平樸,像是兩手空空的西藏難民。
獻供的「七珍」、「八寶」,有些是實用的法器,有些就用糌巴做成供奉的象徵品——朵瑪[2],每一樣供品都經過達賴喇嘛雙手傳遞和持咒。
當他將伴隨身邊的一尊小型的銀質「曼達」[3]舉過頭頂時,已將持咒的念力停留在觀想的境像中,在純然的入定下,他感覺到一種虔誠的入化和靈魂的交融……樂鼓聲似乎凝固了,僧俗們開闔的雙脣和流動的目光也隨著風息止住了……看似尋常的停頓——或許是略有延遲的停頓,卻無法用時間的概念、無法用詞彙的含義來闡釋。
按慣例至少是配雙成對的嗩吶、筒欽[4](特長低音號)、鼓、鈸……,短缺不全,讓聲樂失去了原有的那種密集和宏魄。
達賴喇嘛親自領誦禮贊經文,他覺得,今天不似以往那般喧囂了,當中穿插的海螺聲也顯得清純、悠長……這倒讓他心裡有種沉靜的感覺。
◎
誦經過後就是講法的時間,但是,對達賴喇嘛來說,講法已不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讓人們接受事實、接受生活——而實際上,「法」亦在生活的變故中。
「也許你們會心懷仇恨,因為仇恨,你們會將那些迫使你們逃亡的人視為敵人。這是我們一般人都有的常態心理……」他停頓了一會兒,望著人群,人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了起來。
「沒錯,即使菩薩也會有忿怒相。但是,這不是我們的藉口,我們離菩薩的道行相去甚遠,我們在增上中需要的是修行和尋求上師。無論如何,這種負面情緒總是會纏繞著我們,該怎樣才能紓解和轉化呢?很簡單,那就是放棄執著,用平常心看待這個事實,還有,接受我們心目中的敵人。
「這個問題好像很難辦到,就連中國人對敵人也會說『不共戴天』、『勢不兩立』……我們是不是也陷於這種執迷?實際上,從古到今人們難以擺脫這一點,就是神也無法做到。原因在於,這種仇恨是心智受到蒙蔽後爆發的情緒,當我們靜下心來觀察,就能發現,它其實是軟弱、無力的,除了帶來心理的負面影響外,根本不能改變什麼。既然仇恨於事無濟,那麼,我們若還肩扛著它、頭頂著它,不是讓我們既感纍贅又顯得多餘嗎?佛法是讓人開啟智慧的,我們祖祖輩輩都追隨了千年,難道在我們這裡就阻塞不暢了嗎?
「或許想通了,但是高興嗎?……肯定還沒有人會因為想通了就高興,大不了不痛不癢。如果高興,那恐怕是個絕對健忘的人,而有這麼快就忘個一乾二淨的人,或許只有傻瓜吧!咦,不過你要是換個角度考慮這個問題,你也許會高興起來呢。我們不是要追尋上師嗎?只要對我們修行給予教益的人,是不是都可以稱作老師?而能給我們帶來災難、重負、苦痛的人,其實也是最有條件和資格帶給我們修忍機會的人,這就是我們懷恨在心的敵人——我們修忍中最好的老師。想到這裡,為我們得到這樣的上師,是不是應該感到高興才是?
「瞋恨會蒙蔽我們的心智,如果依然隨波逐流,就會這樣無止境地沉淪下去。我今天告訴你們這些,並不是為了寬慰你們、麻醉你們,七百年前的寂天菩薩就已經這樣說過。雖然我們遭受了苦難,但我們卻得到了一個修忍中最好的老師,因為這樣,我們才應該將心中的仇恨轉化成對一個老師應有的愛,才應該為他們這種心智愚昧所造成的災難產生同情和慈悲心。
「我們所喪失的家園、財產、親人……其實都是無常的身外之物,不會伴我們來世,也不會隨我們而去。修忍得到的增上,卻能給我們帶來今生和來世的福德、昇華。帶給我們災難的人並不是我們的敵人,也不要以為我們逃難到這裡就算是逃脫了敵人的魔爪,敵人不在遠方,它就在我們的心裡,——瞋恨,這才是我們的敵人。記住一點,不要讓瞋恨成為我們開悟之路的絆腳石……
「除了這以外,人們把這齣悲劇的禍源也算在了貴族和僧人的頭上。我承認,上層的腐化和宗教的脫軌也是國力不堪一擊的體證。但是,事到如今,我們的敵人都可以成為我們的老師,都可以令我們心生慈悲和愛,而眼下我們同族的兄弟姐妹患難與共,難道還有什麼值得讓我們對往事耿耿于懷、喋喋不休嗎?」
……
達賴喇嘛說不下去了,他感傷不已,他怕自己的聲音會哽噎、怕自己的眼淚再流出來……。面前的這套老舊麥克風開始蜂鳴起來,似乎想掙脫這份凝重去調治出一種隨和的氣氛。
人群中又傳出稀落的抽泣聲,人們的臉上在默默匯聚著淚渠……不知是觸景生情、悲從中來、還是喜極而泣?他知道,自己出現的任何地方都會伴生著人們的眼淚,他還從未思考過這個已趨於尋常的情境。今天他哭過,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陪伴人們淚灑襟裟,也不知怎麼,他心中湧上了百姓生活中那種五味陳雜的感覺。
藏曆十月,正是印度北部的黃金季節,德拉頓的太陽已剝去了那套火焰的外衣,變得嫵媚柔和了。光線像美嬌娘沐浴後的發絲一樣,從雲朵、從樹梢、從傳遞的風息、從律動的溪流和草尖上緩緩滑落,輕拂人們的面龐,款款地灑落一身。這個抒情的季節,也是人們容易沖淡記憶,憧憬美好生活的開始。
[1] sMon-lam。
[2] gtor-ma,一般用熟糌粑和酥油揉製而成。
[3] mandala,或稱作曼達盤。
[4] Dhong Choe,特長低音號。筒欽有大小兩種規格,大者約長二‧六─~三‧五公尺,小者長約一‧三─二‧二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