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仁薩拉是印度北部喜瑪拉雅邦的一個小山鎮，英殖民時期曾被逐勝攬奇的歐陸紳士所看中，一度成為風光旖旎的山野度假勝地。這裡的氣候是被兩千公尺的高海拔地勢和喜瑪拉雅北麓的冷氣流所調和，就像調適出的雞尾酒那樣，再也沒有底酒中狂野的辛辣和燥熱了，這對遍地火焰般的印度半島來說，也算是個奇跡。
西藏流亡政府辦公駐地
不幸的是，這裡又處在環喜瑪拉雅山脈地震帶，結果好夢不長，外來者的心靈和家園被震的支離破碎，如此以來這裡又復歸沉寂。不可否認的是，重啟這裡生機的就是這隻西藏難民隊伍，自1960年代達賴喇嘛和西藏流亡政府遷居到這裡後，五十年來竟然不再遭遇到任何自然災害；除此而外，圍繞著流亡藏人的宗教、文化與政治生活，這裡又俱備了圣城拉薩的地位，成為世界矚目的中心。
風光旖旎的達仁薩拉
已進入三月，隨著印度人在荷里（Holi）節大肆狂歡、塗灑彩粉…，仿佛一夕之間，這裡的天氣就變得風和日麗，讓人無法抵御春暖花開帶來享受的誘惑。這塊被稱作莫科羅甘基的山頂市中區，唯有的兩條褲管狀的主街擁塞了更多的西方遊客。
被放羊的一群人
莫科羅甘基的街道
人們來到這裡是為了享受陽光、空氣，享受祥和的宗教氛圍，享受古樸的西藏民風，享受靈修帶來的內心平和…。這裡太過恬靜、太過閑情了，以至於讓人怎樣都無法感觸和留意到藏人實際生活的復雜與多變。
經過五十年的發展，流亡藏人的生活似乎苦盡甘來，但他們依然遊離於印度社會的邊緣：既無法順應印度的文化趨勢而躋身於印度的經濟社會；又無法在生存的小圈子裡得到流亡政府的接濟、安置或規劃。如此以來，除了極少數受到命運眷顧的幸運兒之外，所有藏人都只能這樣遊離下去，放羊一樣無規則地自謀生路。
從家鄉跑來的新人，全都攥著兩隻空手，無親無故、無依無靠。他們更加小心翼翼地龜縮在流亡社會裡，不僅要翻遍這個除了飯館以外似乎再沒有什麼經濟體的小地方謀求職業，還要應付八年時間薪水不漲而房租卻連翻三倍的洗劫。可以看出，生存的空間已無法再小下去了。
當然，在海外謀求的新人也會創造出個「巴勒巴巴（面餅爸爸）」、「釀皮阿佳（面皮姐姐）」之類的街食明星，除了這些，卻也再想不出——也沒有人幫助再想出什麼花樣，整體來講，相比那些向海外拓展的臺灣人還能搞搞電子、弄弄工廠什麼的，卻也顯得遜咖。
新人像棄兒一樣
以賣巴勒（面餅）維生的新來藏人
「夏冒噶布」是白帽子的意思，因為他那頂白色的棒球帽從不離頭，所以認識他的人除了叫他夏冒噶布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還認識我嗎？」他在街上叫住了我。一晃八年，還是那頂白帽，只是原來很帥的臉上已脫去了光澤，像風乾的杏子一樣皺巴巴的，笑起來也很苦澀。
「你想嚇死我啊！」我心裡這樣嘀咕。我們曾是蘇噶成人學校的同學，在那個免費吃住還有每月一百盧比零用錢的環境裡，大家除了開心還是開心。想不到離開那裡，竟被貧困這把刀剝離的形容枯槁、不成人樣。
他現在在一家飯館打工，每天十二小時工作，每月薪水一千五百盧比。這種收入只能在莫科羅甘基租到一間能放兩張床的房子。
我挑出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向他打聽。現在街道上都是些新面孔，而遲早這些新面孔會像殘花敗柳一樣被最新的面孔所取代，能堅持下去的人實在不多。
「宗哲得肺結核死了…多杰扎西在回鄉的路上被警察抓進監獄…桑杰出家當了和尚…丹增做薩力嘉找了個老外出國…」他在敘述時沒有情緒浮動，好像很認命地在講述遲早就有的事。
薩力嘉是那種遊手好閑的掮客，留著長發、扎著耳環、長得帥帥，專挑外國人哈啦。混得好的，每月有贊助人寄來生活費，以至於結婚出國；混得不好的，三餐果腹，英語長進罷了。這是個特定環境裡的產物，能怪誰呢？流亡五十年都未形成自有的經濟體系，原先流亡政府所創辦的企業不是夭折就是變賣，尚存的個體生意空間也在不斷地被印度人取代和蠶食。不能再小的生存空間裡還能讓人體面的生活嗎？人們甘愿接受這種放羊的境況，也不會認為失業或是沒有生存保障就應該向政府抗議。
「你為什麼不作薩力嘉呢？」我半開玩笑地對他這樣講。
「我抹不開這張臉…」
卻也如此，新人有著強烈的自尊心：跑回家不甘愿，留下來咬牙不喊痛。新人的所有家當只能裝進幾條編織袋，沒有積蓄、沒有盈余；健康是最重要的，否則的話就一生玩完。這比起尚有家產物業的定居藏人來說，新人真的像棄兒那樣令人心酸！
與當地印度人小有衝突
印度人基本上是看重身份地位的，而象徵身份和地位的除非財力，也實在看不出別的。因為這個緣故，囊中羞澀的新人還有可能在商店裡被印度人當作蒼蠅一樣地揮揮手：「迦嘍（走開）！」
其實從家鄉來的一些新人也財力不菲，他們負有父母的重托來這裡學習，可進校沒多久就熬不住管教和清貧的生活，找個理由便溜到山頂的市區租房，扮個散財童子的模樣揮灑家人銀子。但說來說去，藏人無論表現出何等闊綽，似乎也不會扭轉印度人言談中像對吉普賽人那樣所表現的鄙夷，這是任何地域的外來者都必須笑納的待遇。
印度人種的血統之所以復雜，都是因為歷史上各種族之間通婚的緣故，這使得原本白白的雅利安人和黑黑的達羅比荼人後代弄得不黑不白。無可置疑的是，藏人在這裡扎根了五十年，但通婚這條道壓根兒就是封閉的，異族男女的兩情相悅大概僅能停留在影劇般的時空。
印度人雖然有很強的等級觀念，但西藏人也絕不遜讓，並且權衡起來也從不會把印度人放在心目中的首肯地位。在藏人來看，印度人過於自私、計較和貪婪，因而很少有人愿意與印度人交朋友，這大概也是通婚這條路難以開啟的原因吧。
在山頂這塊稱作莫科羅甘基的中心地帶，藏人人口直追主導，而且在這裡儼然形成了「小西藏」的人文環境，這或許對印度人的文化和生存空間構成了潛在的威脅。鑒於這種失衡或是相持的態勢，印度人或許會有一種「同仇敵愾」、「抵御外侮」之類的默契和同理心，只等著一個星火去點燃它。
如果西藏人和印度人之間發生了個人紛爭，或許就能讓印度人群情激憤、推波助瀾。這種事態下西藏人的商店、餐館曾被燒毀，流亡政府的門窗玻璃曾被砸爛，途經的無辜藏人曾被圍毆…。但無論怎麼說，印度人的天性中尚不具有殘暴的一面，所以激烈的態勢還不至於延燒成災難。面對這種狀況，人在屋檐下的藏人只能忍氣吞聲。
莫科羅甘基的出租車站
去年又發生了一起出租車司機群毆一名藏人乘客的事例，對此，藏人終於合抱一團，采取了拒搭出租車的反制。出乎這些印度司機的預料，連續三天他們都晾在太陽下喝西北風，即使外國人也不坐他們的車。這種僵持逼得他們請出當地的達人來向藏人賠罪、說項，終於使事態平息。
印度人終於才發覺，藏人的存在也是他們經濟生活的命脈，二者之間是依附相存的。他們終於相信，如果藏人走了，這裡的經濟、人文和旅游資源會隨之沒落。
事隔一年，我又重新回到了這裡，我發現許多商店的老板分辨出你的藏人面孔後會用學到的藏語來搭訕、應酬…。看起來，這種改觀也示現著印度人從內心深處開始接納藏人，兩個族群會因此而有一個相互關切、融洽的開端，那種封閉半個世紀的聯姻通道看來也快要循著印度歷史的發展模式而開啟。
藏人觀念趨向於開明
九十年代紅遍中國的西藏歌手達珍，1995年從拉薩「叛逃」到達仁薩拉。不相宜的是，這裡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歌曲也被指責為「太中國化」。深受冷遇的達珍，最後只好舍棄了這裡而遠走美國。
才華橫溢的貝格是流亡藏人中無與倫比的藝術創作者，她在德拉頓直貢噶舉圖書館的松贊干佈雕像，以及在大昭寺外墻轉經道上的民族英雄圖旦額舟雕像…幾乎成了流亡社會深具代表的作品。
她曾出家、一度婚戀、自殘手指…，對自己在達仁薩拉的際遇曾作過這樣的概述：「用一頭驢子的價錢在使喚這匹馬。」流亡近十載的歷程，讓她頹廢不振，終於在2006年返回了故鄉。
貝格的作品 民族英雄圖旦額舟
白瑪本的理念具有挑戰性，他曾任大學藏語教師，具有渾厚的學術功底。他來到達仁薩拉後，創辦了《西藏人民的自由》月報。他的坎坷是從撰寫的一本詩歌體《青春激蕩的心》開始，他認為西藏的命運是掌握在每個人的手中，那種神佛主宰社會的時代應該結束…。
這本書掀起的波瀾甚至威脅到了他的生命安全，有人在墻報欄上貼了一張匿名告示，懸賞十萬盧比取他的人頭。他最終是被這個社會擠兌出局，萬分失意地遠走他鄉。
……
許多年前的事情放置眼前恍若隔世，這個曾經讓漢人不敢越雷池的地方、這個曾經摒棄和仇視中國文化的地方、這個不讓人對西藏宗教和傳統說三道四的地方…而今又有誰能想到，一切都改頭換面了！
每年都有許多的中國內陸人光顧這裡，令人意外的是，夾雜其間的甚至還有「宣傳黨的民族政策」的統戰人士。藏人的觀念趨向開明後，也就沒有戒懼和偏狹可言了。學中文、講中文、開設中文課都已在推行，而且家庭閉路電視也增設了五個中文頻道。藏人的取舍完全攤開在陽光下，這也似乎是向中國內陸民眾表達的一種坦誠和比對。
曾做為政治犯而在家鄉蹲過監獄的李克賢，來這裡12年了，當初因為發表過違逆流亡政府觀念的文章而丟掉了工作。許多年來，做為民間學者，他始終火力四射，並不怕樹敵眾多、不怕這裡被搞得天昏地暗。堅持到今天，粉絲也多了，名譽的桂冠也加冕了，甚至連寺院的人也請他去作演講。看到這種轉變，那些早先被擠兌出局的人們，也能夠聊慰於心了。
西藏內部的狀況已如此明朗，而外界某些人卻故意要模糊視線，將西藏的文化和傳統界定在舊的體制、信仰和認知的模式中。他們一方面在自己的民主社會裡享受著文明與進步，而另一方面卻扮演著維護西藏傳統文化的角色來撻伐和誣告這些謀福西藏利益的人，很顯然，這也無非是以扮演衛道士的角色來表白忠心、沽名釣譽。
明辨事理的人都知道，如果讓某些人為了個人政治利益而強搭上西藏這列命運的火車時，西藏內部的狀況會被擾亂、西藏的前途會雪上加霜。
大昭寺外圍的轉經道
周加才讓
201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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