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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人聚居區的博達哈達(Budhanath)佛塔  

 

我稱他老縣長,不是因為他的年長,而是因為這個「老」字帶著濃濃的鄉土氣息。在異國他鄉看到這位身份特異的同鄉,叫他一生「老縣長」,不免令人感傷和不捨。

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的博達(Boudhanath)藏人區域,說到萬德縣長,似乎無人不曉。萬德縣長已流亡海外十八年,怎麼說呢,他的特別之處或許在於他出亡之際,已位居中共縣處級基層領導幹部的職位。可以說是繼達賴喇嘛流亡後藏人中出逃的最大官員了。

中共官員的任職一般都是「只上不下」的,若遇到不適應工作而調職的話,也是「平調」,絕不降職使用;即使到了年限不能升遷或遇到內鬥而被停職的話,仍然享受在職時相應的待遇。這就是做官的好處。如今,看到這位縣長父母官竟然兩手空空,以流亡難民的方式回歸民間,這讓他的同鄉看在眼裡該是什麼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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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在尼泊爾的萬德縣長

唯一被「統戰」忽略的人

流亡海外的藏人,很少有從省城裡出來的,在那些州縣轄下又地廣人稀的行政區域裡,縣長或許就是人們能見到的最大官員了,所以他出亡的消息絕對聳動,不僅驚擾了西藏流亡政府和民間,也惹的國際媒體狂追不捨。

國共對立時期以致於和平相處時期,那種吸引高官叛逃的結果,算是統戰策略成功的最大效績。中共給統戰人士名譽、地位,國民黨還會在此基礎上附加金條……總之,懂政治的人絕對熟稔這種政治生態的商業運作。達賴喇嘛流亡印度後,藏政府另起爐灶,這種你來我往的統戰策略總也難免吧?

我見到老縣長,先有一番唏噓感慨後,話題很快就轉到了這一方面。我不是在關心政治統戰的議題,而是由此衍生出的生計保障對老縣長事關重要呵。我記得美國一則幽默故事裡說到,一家名人店專給名人免費的高檔禮品,只要你能證明自己是名人。

有天,泰森光顧這家店,想拿走一雙名牌運動鞋,老闆讓他證明自己就是拳王。泰森就毫不猶豫地對空出了幾記勾拳和直拳……那凌厲的拳鋒帶著五百磅力道,讓老闆嘆服不絕中雙手將這雙鞋子捧到了他面前。

還有馬納多拿和邁克·傑克遜也來到店裡,一個用帶球過人的花招、一個用太空漫步的絕活,都證明了球王和舞王的現身。

輪到克林頓入場了,他用拿手的薩克斯管吹了段名曲,老闆說這只能證明你是個薩克斯樂手,「你還會什麼呢?」克林頓想了好半天,最後只能沮喪地說:「我的確什麼都不會!」老闆聽了立刻擊掌讚到:「現在我才相信你是總統,做總統的本來就是這樣嘛!」

做官的人除了做官還會什麼呢?所以我把話題扯到這種慣用的統戰策略上,無非是想讓我們的老縣長有道生活安置的護身符,不想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父母官在外面活活餓死。難民自身難保,如果看著自己的老縣長也像自己的百姓一樣落魄在外,情何以堪?

這段回顧,必須將他拉回到十八年前(一九九三年)的流亡初時,當時的他只有四十多歲光景,也是一個人事業發展的黃金階段。這種回顧對他來講,或許意味著無解的疑惑和尷尬吧,所以他不願在這方面做出置評,面對我的一連串疑問,只是深不可測地笑笑,像是一個修行人那樣不經意地就揮手撩去了眼前的塵霧。我聽說他初到時,連自己那支專為領導幹部配備的「五四式」手槍也帶來了,他證實了這一點。至於他將這把佩槍上繳給流亡政府,算不算是一種「繳械」的投誠動作?我沒有去問,相信他也不會點破這種檯面下的默契。

總之,我所能知道的,就是他在流亡初期居住達然薩拉七個月,依然兩手空空又返回到尼泊爾,再想方設法留在了這裡。也由此開始——由這四十多歲的黃金階段開始,終止和分解了他兢兢業業、亦步亦趨所積攢的豐碩事業。

萬德縣長向十世班禪喇嘛敬獻綢緞哈達.jpg

萬德縣長向十世班禪喇嘛敬獻哈達

「你怎麼過?過的好嗎?」

因為老縣長像普通平民百姓一樣,摒除在了統戰策略的籠絡圈之外,再加上美國式幽默的寓言故事……結果他的生存成了我最關心的問題。「怎麼過?過的好嗎?」之類疑問,帶著一點人世滄桑動盪的懸念,讓旁人聽起來總有那麼點想挖點故事的意味。可是老縣長絞盡腦汁想好半天,最後還是想不出令人感沛或驚天動地的話來回答我,只是笑笑說:「生活過的很平淡,之前在物質方面的需求就很低,出逃前也有心理準備……所以這種大的落差似乎對我沒帶來什麼衝擊……說到尼泊爾的生活,也實在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告訴你。」

挖不出他的想法、他的故事、他的人生轉變和心靈震盪,總不能燴炒一下他每天的飲食起居和行動作息來給人看吧?或許這是世俗心態所關注的那種是是非非、鳳毛麟角、浮光掠影,但這樣去解析老縣長,可真是糟蹋了他!我總覺得老縣長的生活、思考、見識——乃至於個性,都已失去了繁複而變得單純,已在平民生活中淡化到了一個原點,那就是「知命」、「知足」。想想看,半瓶水的人才容易誇誇其談,而裝滿的水瓶怎麼可能再響動呢?這就是老縣長「沒什麼值得一提」的原因吧!我看他雖已年過六十,但還是滿頭黑髮,眼角和額頭也不現皺紋;他身上已看不到絲毫的為官痕跡,卻留給人一種清癯儒雅的文人氣質。他每天抽半包菸,咧嘴一笑,那黑黑的牙齒就又顯出一副憨態相,讓人覺得他有那麼種親近感。

離開的前一天,我拜託老縣長陪我一道去帕坦(Patan)市場走走,那是加德滿都最大的佛像工藝市場,而他在這方面又是頗有見識的行家。尼泊爾佛像製作之精美,就算是堪稱文明古國且和尼泊爾有一脈傳承的印度也是望塵莫及的。這種精微傳神之處,是與那些匠師們在製作階段心念沒有塵染有關,這或許也是尼泊爾國民的心性。現在人們若想買尊具有典藏意義的佛像,必先問問是不是尼泊爾的工藝?這似乎已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慣例。自十二世紀佛教在印度漸行式微乃至最終消亡後,尼泊爾卻取代了印度的地位,成了世界佛教朝聖的中心,這對當地佛像製作工藝的發展起到了助推的作用。

萬德縣長帶我巧遇了帕坦王宮建築群.jpg

萬德縣長帶我巧遇了帕坦王宮建築群

我們搭出租車到帕坦後,穿過幾條砌著焚香白塔的巷道,進入一座古王宮建築群的廣場。我有點錯愕,因為這與我前幾天去過的市中心杜巴(Dubar)廣場王宮建築群十分相似,就問他是不是帶錯了地方?他說這以前是另一個王國的所在地。帶給我的這段錯愕,回溯起來還得進入十五世紀尼泊爾馬拉王朝的分崩離析時期。那時,在這個面積僅有三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山國裡,一氣之下就變身出了七十多個小王國,僅在狹小的加德滿都河谷就有個「三國鼎立」。世界上排列最高的八十座山峰中,就有五十座在尼泊爾境內,這堪稱是自然奇觀;而這種各拉山頭稱王的林立態勢,也不愧為人類歷史上的人文奇觀。我今天的這種錯愕,就算是放在當時的那種情境之下也會在所難免,也會有人一不小心走到別的國家,還要陪個不是:「對不起呀,我這騾子不聽使喚,多走了幾步,結果就誤入了你們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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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建於十四世紀的帕坦王宮

老縣長憑著一口地道的尼泊爾話,就能讓察言觀色的尼泊爾商家識趣地大幅讓價。我們走商店的時間其實還沒有逗留在王宮建築群的時間多,沒曾想過要來這座王宮,不意卻歪打正著,這又是我不期而遇的驚奇和收穫。像這種典藏版的古蹟建築群,放置在其他國家,只要在前後出口拉兩道收費門崗,就能讓政府財源滾滾。可這裡涵蓋著祭壇廟宇、神像佛龕……是與尼泊爾人的宗教文化生活休戚相關,所以在舊王朝覆滅後就還給了人民,成了一座自由活動的廣場,也成了人們擺攤設點、休憩娛樂的好去處。似乎帶點慶賀的意味吧,我邀請老縣長登上廣場邊一家頂樓的景觀餐廳,從這裡可以俯瞰王宮建築、攤販和流動的人群。我點了兩瓶啤酒和一碟炸薯條。他似乎很詫異我也喝酒,就說:「早知道你會喝酒,就在家裡打開那瓶家鄉的青稞酒了!」我回他說:「家鄉的男子生來不都會喝酒嗎?」

我們家鄉的那種青稞酒是屬於五十度以上的烈酒,和拉薩低度的青稞酒又有所不同。那裡人人都喝「互助縣酒廠」的品牌,最早是「互助大曲」、「互助二曲」,後來是「白青稞」,再後來是「頭曲」、「青稞王」……我們的成長歲月似乎都與互助青稞酒結緣相伴而行。記得有一年我託朋友從互助酒廠內部弄來一瓶「神仙不落地」,就是蒸餾提純後尚未勾兌的原料酒,那醇香撲鼻不說,酒精度也高到八十以上。有天我對一位朋友說:「能喝完這三盅,這瓶就送你了!」結果他很不服氣地要喝完這三盅,只一盅就掛了。奇的是,這「神仙不落地」醉後只消片刻就能醒,而且酒氣會走的幹乾淨淨。我後來喝這酒,練到四五盅不倒。

話題一鍥入家鄉的事物,老縣長就感觸良多。他說一個人走再多的地方,都不能丟掉家鄉觀念,樂不思蜀的人就是種忘本,「忘了自己的根在哪裡,想找幸福也是找不到的……」

我聽了這話幾乎快要蹦出淚來。都以為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自從我漂泊海外後也始終暗示自己要做個有國際觀和無國界概念的「國際人士」,可每當別人問到我以後能不能回家鄉時,就心虛的要命,潛意識中還是生根在家鄉,一牽動到這根神經總是會心痛。我問他想不想回去?

「哪能不想啊!我看到有些出來的人,生活方式、觀念,甚至穿著都要跟在地人走,這是很天真幼稚的做法。你的根性是鄉土養就成的,別到最後『畫虎不成反類犬了』。」

這使我想到「鄭人學步」的一則寓言,你鄭國人自有鄭國人的風範,幹嘛老覺得趙國人連走路都那麼好看、那麼令人欽慕呢?就有鄭人偏偏跑去邯鄲學人走路,最後不僅沒學到人家走路的樣子,自己原本怎麼走路也給忘了,結果還是得爬回鄭國。

這種觀念看似守舊、陳腐,現代人總愛追逐新異、辭舊迎新,「新」總是好的,可到頭來忘了本、丟了根性,走過一程路後還不是要回過頭來找這些嗎?

一月的冬季更是晝短夜長,這天說黑就黑,像是急促的鈴聲追著你屁股後頭讓人打道回府。我們在熙來攘往的巷弄裡等著出租車,車不僅少,而且出租司機們也總在這上下班的節骨眼上抬高價碼,這讓我們的等候更顯得「守株待兔」。不這樣等下去,還能怎樣呢?可老縣長當機立斷帶我走出巷弄,說在大道上遇到的出租車會更多。來到了大道上,結果卻像釣魚一樣成效不彰……與此同時,有輛小巴經過,他二話不說,攔了那車那就招呼我上去,再問了那車的路線後就打好了腹稿,告訴我再換乘一部公車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公車雖然人擠人,可也節約了時間,省下了三四百尼幣。

他覺得出租司機們這種見風就漲的投機做法,都是那些習慣搭出租車的人給慣出的毛病,我們改搭公車,反而讓他心安理得。等我們換乘另一輛能並排塞進十二人的三輪蓬箱車時,老縣長這樣對我說:「我在這的生活原本就是這樣,你也可以藉機體驗一下,哈哈……」

我看到他這一路上雷厲風行的表現,彷彿又看到了他當縣長時的那股氣魄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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