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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德縣長和達賴喇嘛...jpg  

 1993年,萬德縣長覲見達賴喇嘛時合影留念

老縣長叼隻菸走在胡耀邦前面

老縣長說在尼泊爾生活的這個時期沒什麼故事可講,因為過得太平淡。我覺得不是過的太平淡,而是完全被埋沒了。從他四十多歲開始流亡至今,曾有過的事業鼎盛還沒有一個淡出的過程就突然中斷,用世俗功利心來看,這大好人生和前途就這樣被埋沒。

老縣長告訴我,他即使在當官的時候,對功利就看得很淡泊。他在尼泊爾常常被一幕情景所感動,就是看到河灘邊那些織毯廠女眷們悠哉的享受。她們常常帶著浣洗物、拎著孩子來到河灘,在清冽流動的河水裡洗淨衣物,然後平攤在草地上晾曬,再一個個抓來這些嬉鬧奔跑的孩子,給他們洗淨身體、抹上油,再抱著這些孩子在草地上入睡……那種祥和、寧靜、慈愛的畫面是無與倫比的。每當有家鄉來的人抱怨這裡街道髒亂……繼而把這裡說的一無是處時,他就把這種感觸講給他們聽。因為他覺得一個人更應注重的是自己內心環境的整潔。「人的得失、榮辱,如果用世俗功利心去判斷,就很狹隘。內心的淡泊與祥和,不就是人的根本心性嗎?不就是浮華世間人所喪失的價值嗎?……即使拿個縣長大位去換也值得!」

老縣長從教多年,然後從政,一步步升遷到黃南州教育局局長的職位,在教育系統滾打二十多年後,平調到州府轄下的尖扎縣任縣長。我覺得老縣長或許是因為在教育界熏染太久的緣故,骨子裡就有那種不執著功利和追求淡泊的心性,所以被我們看成「跌很重」的天差地別,對他來講仍是無關痛癢。

我拿起他房間櫃頂上的一幀相夾,拍的不太清晰,仔細辨別一下,嘴上叼隻菸、大剌剌走在前頭的那位就是年輕時的老縣長,跟在後面的竟然是總書記胡耀邦。當時正逢改革深化時期,鄧小平退居幕後而將胡耀邦推上了國家領導層的第一把交椅。我將這張照片翻拍了下來,老縣長告誡我要用Photo Shop圖片工具把他嘴上的菸拿掉,我說這需要保留,「也是你的性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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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胡耀邦視察尖扎縣(註:走在前面的是萬德縣長,緊隨其後的是胡耀邦總書記)。

說起胡耀邦,確實是讓中國人緬懷追憶的一位好官。或許因為他書生氣太重、官場上過於冒進的原因才折戟沉沙。一九七六年毛澤東去世,臨終前對接班人華國鋒面授機宜:「按既定方針辦!」因而華國鋒繼位後提出了「兩個凡是」:凡是毛主席做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持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不渝地遵循。結果,時任中央黨校校長的胡耀邦撰文挑戰,由此打開了民主的天窗,令壓抑良久的中共內部和社會大眾民主之風蔚然成行,也讓鄧小平有機會在中共元老的擁戴下逼使華國鋒下台。

胡耀邦在政治理論上是個衝鋒陷陣的人,而他就任中共總書記後也是走在最前線的人。一九八七年他到尖扎縣視察,當時的縣委書記拿著秘書準備的講稿準備對他作長篇累牘的匯報,可是還沒過五分鐘就被打斷了,胡耀邦問:「你是藏族嗎?」當得到否定的答案後就把目光轉向了萬德縣長:「你是藏族嗎?」「我是!」

胡耀邦就對他說了:「藏族自治縣只有藏人說話才最有代表性,這種匯報還是由你來作。」其實從內部分工上講,這種對國家領導人作匯報的榮譽當然是縣委書記一擔挑了,更何況萬德縣長也沒有按照制式的程序事先由秘書準備好講稿。怎麼辦呢?那就這樣即席匯報吧!萬德縣長大炮筒子的個性完全走偏了「報喜不報憂」的黨內傳統方式,他把縣政的憂患、民間的疾苦、個人的牢騷和想法……腸腸肚肚都掏了出來,與胡耀邦的俠義心腸真湊成了一副肝膽相照啊!

說到他嘴上叼的這隻菸來歷,那還是在胡耀邦受隨行保健大夫限定每天五隻菸的份額裡摳出的一隻。當時中國最高權力層的政治局常委,專用的是一種特製的「熊貓」香煙,其他階層的官員別說想沾到唇上,就是想見到它也很難。萬德縣長就是這樣,接過菸隨手點上,帶胡耀邦總書記離開會議室,大剌剌地叼著菸走在前頭。他親自帶胡耀邦走村訪戶,縣委原安排好的特定人家,胡耀邦偏偏不走,只讓萬德縣長帶他走偏門左道,想了解不被掩飾的真實情況,這也讓萬德縣長竊喜不已。

胡耀邦主政時期提出黨政分離,結果許多地方的省委、市委、縣委三級領導幹部都坐起了冷板凳。當時黃南州流行一句順口溜:尖扎縣以政代黨;同仁縣以黨代政;河南縣黨政不分……。可想,各地區對這種大動作還在觀望的時候,尖扎縣縣長萬德就敢把黨委踢倒一邊晾著,還振振有詞地告訴縣委書記:「你的份內是管好黨務工作,至於縣政工作就請不要插手。」想想看,中共的政局風向比變天還快,胡耀邦的民主漸行時代還沒走多遠就說倒就倒,萬德縣長這種缺乏自保謀略的為官之道,最後怎能不栽跟頭呢?

他說:「我對縣府各局委負責人一向罵的很兇、加壓很大。可越是這樣,他們越是親近我、喜歡我,因為我在真心和努力做事情,這誰都看得到。其實,所有人在縣政工作上積鬱很深,都想藉這種機會來個翻身,有番作為!」

他初上任時跑遍了全縣的各個角落,曾在尖扎潭鄉這個純牧區的一個村落裡發現每戶人家只有兩三天的存糧,帳房和土坯屋舍也是破舊不堪……真是到了屋難蔽風寒、革難裹足體的辛酸境地。更不可思議的是,這裡許多風流成性的男子只顧著自己的歡愉而丟下了一大堆遺腹子,讓受害的未婚女獨立承擔著撫養孩子的責任,這使她們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他為此召集群眾大會制定了兩項土政策:第一,找到孩子的父親,讓他們承擔撫養孩子的責任;第二,釀成這種後果的男子,必須給女方付出兩頭牛、十隻羊的代價。他想,法律治不了你,那就用這種土政策約束你,同時也改改這種不良的民俗風氣。

他好像有股怒氣想要發洩出來,便召集縣府各局委負責人去現場辦公,「看看你們眼皮底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記得那是個入冬十月的飛雪天,車隊在崎嶇的山道上行進起來更加艱險。入村後所見到的這幅場景,讓許多官員都傷心落淚,他讓宣傳幹事用攝像機錄下每家每戶的情形,告誡所有隨行的人:「這就是為官的恥辱!」

論及給每戶的救濟補助,他就讓民政局局長當著所有人的面拍板;論及在附近鄉上設糧店,方便給偏遠地帶牧民的供糧,就讓糧食局局長拍板;論及鋪路建道,就讓交通局局長拍板;論及架線輸電,就讓電力局局長拍板……當著這麼多人面,他逼著手下官員們不敢懈怠和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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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代,十世班禪喇嘛弟弟貢布加來到尖扎縣,與縣委縣政府主要領導人合影。左起三,貢布加夫婦以及他的媽媽;右三,萬德縣長。

「我就是不願意遭受這份屈辱」

萬德當了兩屆縣長(六年),在他連任第二屆時,群眾基礎雄厚了,縣府領導團隊的配合與運行暢通了,自己的屁股也坐穩了。自主意識強烈的萬德縣長,此時聽到州府想派給他一位副縣長時,就斷然拒絕:「我要的是能拿得出手的經濟人才,就算是有再高的學歷,但沒有實際能力和工作經驗,那也只是賣不出去的狗毛——中看不中用;此外,『自家百里不做官』,我也不想要一個從本地出來人擔任如此重責。」

沒想到被拒絕的人恰好就是州檢察院的要員,官場上的風雲乍起也為他今後被迫流亡埋下了伏筆。從中共官場的形態看,縣府最高長官是由州府任命的第一線領導,掛職幾年後都有機會提拔到州府擔任副州長。可萬德縣長在工作中的優異成績雖然獲得了各方肯定,卻沒有晉升的緣分,這也是官場運作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妙之處。任職滿六年後,他被平調到州府「經濟開發辦」擔任主任,這看似掌握著全州經濟規劃、項目審批等的大權,可對於地廣人稀、地處偏遠、經濟落後的地區來講,這種職位是有點賦閒的意味。

與此同時,黨內又掀起一波紀律「整風」,這在社會上就叫「嚴打」,無非抓幾隻蝦米、幹掉幾個沒有後台背景的異己給人民做個交代。這樣一來,他原先在縣長任內回絕掉的那樁副縣長人事案,終於在今天醞釀成了清查他在縣長任內涉嫌受賄的公報私仇。可無論怎麼說,抓個縣長也是「嚴打」的重大成果。

他雖然沒被停職,可內部也有同情他而對他通風報信的人。一九九三年,就在他帶領經濟考察團參訪拉薩和樟木口岸時,有人告訴他這邊的人可能會採取進一步行動。他已被逼到了絕境,「我知道即使被抓被關後,不多久風聲一過,也會還我清白,放我出來……可我就是不願意遭受這份屈辱。」

 

世上站的最直的人

我拿起他櫃頂上另一幀相夾,這是他和達賴喇嘛的合照,他看上去比現在確實年輕許多,幾乎是個大小伙子的模樣。

這張照片有個嚇人之處,就是他站的太直。恐怕這世上所有和達賴喇嘛照過相的人,都想盡力哈下腰,盡力表達出謙恭、禮敬和崇拜的模樣。所以我們老縣長的站相著實特意,稱得上是世上站的最直的人。  

我說共產主義的理念是消滅階級、講求平等,「你這副模樣就是共產黨培養出的官啊!」其實我也曾接受過共產主義思想教育,來到印度達然薩拉後,別人告誡我要「洗腦」,我也虔心像洗頭髮那樣無數次地仔仔細細洗過,還學著別人的模樣哈腰、張嘴、吐舌……,把身段盡可能放到最柔軟的程度。今天看他這幅相片,就感到似曾相識,說那話都是在調侃老縣長尚未被洗腦時的一副呆鵝相。

「我這副模樣是人格的自然表現嘛,人人天性都如此,哪會是共產黨教育的結果呢?愛達賴喇嘛、崇敬達賴喇嘛是在心裡,有必要把身體屈折的那麼不自然嗎?」

他又對我分析了流亡社會仍然存在的階級觀念,「人們對上層人物一味地言聽計從,即使他們做錯了、說錯了,也一樣是唯唯諾諾。這分明就是人格失常的奴性嘛,怎麼竟然還有外界稱其為美德呢?」

共產黨的歷史軌跡雖然乏善可陳,但共產主義的理念是追求平等、和諧、沒有剝削壓榨、沒有貧富不均的社會。既使是達賴喇嘛,他也自稱是半個共產主義者。所以最初老縣長的腰桿會挺這麼直,那是理直氣壯嘛!他說即使現在重新照這張像,還是這副模樣。

他剛到達然薩拉時,達賴喇嘛會見了他兩次,都是主動從辦公椅上起身,迎向門口。談話時,他對達賴喇嘛講話有不明白的地方總會再三詢問,直到弄懂。他記得與達賴喇嘛討論藏漢交界地區藏族的同化問題時,達賴喇嘛說到「大熊貓」這個詞,他沒明白,就再問一遍,還是不懂。達賴喇嘛似乎有點著急了,就在手邊想找出一張圖片之類的東西拿給他看,可在桌面和抽屜裡翻了半天也沒結果,就寫下了標準的書面語文字給他看,他才終於明白。

會見結束後,底下的人直抱怨他的唐突和不敬。他說不懂才要問,如果不懂裝懂,或含混不清,或蒙混過關……那才是對尊者的最大不敬。

他覺得與達賴喇嘛二哥嘉洛頓珠,還有被稱之為大秘書長的拉毛才讓相談甚歡,「他們坦誠、直率,懂得中文且熟悉中國的文化和政局,所以我們的談話總能切入到實質。可是流亡政府的其他高官就不同了,他們對中國的暸解,或者只掌握到手下人主觀臆斷過濾後的一點點資訊,或者根本就不懂、也不想知道。」或許就是因為他與當時主流社會存在著這種認知的偏差吧,結果老縣長一身可資利用的智囊,就在這裡由金條變成了稻草。

老縣長究竟變了沒?

對於這個「洗腦」的話題,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做一番探究。就很冒昧地問他:「我小時記得父親在黃南州時每星期都去打獵,你那個尖扎縣可是他常去的地方。你那時打獵嗎?」

「當然打獵呀!你父親在軍隊裡任職,我用的子彈都從他哪裡得來。」老縣長顯得坦坦蕩盪,好像殺幾隻畜生就殺了,你能把我怎樣?其實流亡社會裡有著濃厚的宗教氣息,不像在家鄉的城市——尤其是政府機關,會表現的那般寡淡或遮掩。所以流亡到這裡的形形色色人,即使打了、殺了、搶了……也會在這種慈悲為懷的宗教氛圍下把自己推他娘個幹乾淨淨。因此我在這裡問老縣長打獵一事,的確很冒昧,難以啟齒中不得不拉出父親做個鋪陳和緩衝,以引出話題。沒想到老縣長毫不避諱地一口承擔了,還附加一句說:「現在已經都打完了,想打也找不著半隻。

藏人每天都圍繞著博達哈達(Budhanath)佛塔轉經.jpg  

藏人每天都圍繞著博達哈達(Budhanath)佛塔轉經

「那如果現在還像當初那樣可以狩到獵物,你還會去打獵嗎?」我又問他,他嘿嘿笑一聲回答說:「不會了!」

老縣長覺得,「洗腦」的概念不是全盤接受、囫圇吞棗,「只要是正確的、好的思想和觀念,我們就接受。」他認為宗教是心靈的支撐點,到這裡能學到不少佛學方面的知識,但信仰不能陷入迷信,否則反而成為枷鎖,束縛了自己的創造力和分辨力。

說到家鄉觀念時,他覺得不能因為到了異國他鄉就見異思遷,被洗去鄉土觀念這道痕跡。愛國是一個空泛的概念,家鄉的百姓腦子裡只有地方觀念,國家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誰來執政也不重要,只要老百姓受到尊重、能過的下去,就什麼都好!既然百姓對「國家」這個概念都很淡漠,那「獨立」一說又從何而來?「我從教從政這麼多年,壓根就沒發覺人們會有獨立的念頭!說白了,那獨立的念頭反而是在中共神經過敏的防堵和教化中點醒的。」

我記得小時在北京唸書,當局一聽到或覺察點西藏方面的風吹草動,就召集我們這些在京的藏族學生進大禮堂去聽報告、接受思想教育,時間久了,從未閃過的念頭卻反而很容易「走火入魔」。

「只有愛家鄉的人才會愛這個民族,所以在這裡培養家鄉觀念,會更符合實際、符合人的真實情感。人們或許還感悟不到落葉歸根是怎麼回事,但真有死的一天,死在家鄉,死在親人的關護中,該是多麼的幸福啊!」老縣長的一番感慨,讓我覺得他確實沒變,本色依舊。

一個人可以完善自己的人格,但不可失掉本色——家鄉觀念,只有這樣,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活得踏實、活得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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