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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雖然在台灣生活了七八年,但由於曾有段流亡印度的經歷,所以跟別人介紹自己的時候不忘自謙是「一介難民」,而得到的回應多少也帶點同情,好像這個人天生一副難民坯子相,看一眼也令人觸景傷情。

其實,無論是生活在印度或是移居到西方國家的藏人,雖然他們最初是以難民的身份獲得庇護,但在實際的生活狀況裡根本就找不出半點「難民」所具有的那副漂泊、遷徙、衣食無著等的窘態和特徵,他們即使在另一個國度裡取得了正當的身份、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也寧肯把「難民」這種認同揹到墳墓裡去。我想,人們除了籍此讓自己保持那種食之甘味的知足心外,也算是待人的謙卑姿態吧。有了這種心性,才能省視到自己的渺小而勤勉上進,就像台語所說的「看山小望海大」。謙卑待人,那也是對別人的極大敬重,會讓對方由此升起一種尊貴與榮寵感,這或許是現代社會裡人的尊嚴不斷被物化和漠視下最需得到的慰籍和價值。

難民長啥樣?報導中見過,可距離你的生活卻遙遠的像是外星人一樣,我常給身邊的朋友說:「如果你哀嘆自己是最慘的,就想想身邊還有我這個『難民』吶。」所以我自謙是「難民」,或許在心理上也能輔助別人一把。

 

一條伸展到藏人家門口的運輸線

在這個遍布赤貧的印度社會裡,藏人的生活境況反而顯得優渥,看起來似乎有點喧賓奪主了。雖然最初流亡時,藏人窮得像根光溜溜稻草一樣身價卑賤,名符其實一副「難民」相,可周邊印度人對這個外來族群的判斷就像婆羅門的占星士那樣天眼洞開,能看出他們身後財富的潛質,所以總是不離不棄,像根藤蔓一樣攀附著他們,把他們身邊意想不到的商機都挖個乾乾淨淨。這支難民群落的消費力不僅支撐著自己尚且寬裕的生活,而且也讓周邊的印度人在經濟上對他們更有依賴性。印度人不僅在衣、食、住方面為藏人量身打造,而且也為他們在交通出行方面開闢出特別的專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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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的人上車給自己的親友獻上哈達

這個南亞次大陸的交通網原本就很發達,幾乎是小鳥能飛到的地方就有巴士通達。我記得二○○○年剛到印度時,如果想從德里的西藏村(Majun Ka Tilla前往700公里外的難民大本營——達然薩拉(Dharamsala),就可在附近的長途車站搭乘直達巴士,每天固定三班。如果你覺得不夠,還可以搭車去中途的旁遮普(Punjab)省會昌迪加爾(Chandigarh)轉車,這樣每小時都有一趟班次,除此而外,每天還有一班火車和一班飛機前往距達然薩拉1~2小時車程的縣鎮…這已經是相當便捷的交通了,可印度人在鑽營中仍然鍥而不捨,硬是把這條運輸線伸展到了藏人的家門口。我到印度沒幾個月,就可以坐直達巴士從德里的西藏村往返達然薩拉西藏村,每天傍晚固定發車三班,配備的都是當時印度最好的國產豪華大巴。這種車雖然也能給當地印度人提供便捷的服務,但因為車資比較貴,幾乎沒有印度人搭載,所以我把這種車叫作「難民巴士」。到了二○○二年,從達然薩拉到德拉敦的兩地西藏村也開通了巴士專線,更奇異的是,就在這一年,特為藏人量身定做的客運線,甚至延伸到了尼泊爾的西藏村。

從德里西藏村直達尼泊爾的難民巴士,因為牽扯到跨國越境,並且西藏難民中許多人還都是「黑人黑戶」,遊離於合法居留的邊緣…所以,業者想操持這門生意,就不能放棄這部分人所帶來的不少商機,這麼一來,這部跨國難民巴士就暗藏了重重玄機。就在跨國難民巴士尚未問世的前兩個月,我的同鄉多傑扎西偕同三個夥伴想穿越尼泊爾,再偷渡回鄉,卻在尼泊爾邊境以非法入境罪被捕,坐了兩年大牢,才被聯合國難民組織打撈出來。我想,多傑扎西該多麼冤、該多麼衰呀?如果他能再拖延兩個月(籌不到路費,或是找到個工作、找了個所愛……),就算想要回鄉的話,也能搭上這班難民巴士,那麼一切遭遇都會逢凶化吉。

難民巴士對藏人來說,不僅是單純的客運,也是一條經濟生命線。一般來講,從尼泊爾返回印度的巴士頂上總是滿載著貨物,基本上都是中國的廉價舶來品。因為印度政府對本國產業的保護措施比較嚴密,所以只要設法找到縫隙滲入這些廉價商品,就能夠有利可圖。但是從尼泊爾出境以及在印度入境的商品,須要經過兩道關卡,所以在關稅彈性估算的大開大闔下,經商的人們與海關警察鬥智鬥勇的往來過招就在這裡接續上演。

 

疑似雨水卻是口水

我雖然拿著台灣居留證,可每年都會乖乖跑去印度警察局辦理一年一延簽的印度居留,不為別的,或許只是一種懷舊和依戀心在作祟。也不知為什麼,拿印度的居留證總覺得不踏實,在這裡,畢竟不是由正當的入境方式來安身立命嘛,更何況印度警察對自己的國民也會胡作非為,對難民又有何下不了手呢?所以生活在這裡的難民,或多或少會傳染到「被遣送」、「被驅逐」、「被罰款」、「被逮捕」…等的「難民情結」,或許這都是子虛烏有的臆想,但逃亡過程以及成為難民的過程…那種兔子般被圍獵的心悸總是揮之不去。其實,難民巴士的業者早已對印度和尼泊爾海關有著清晰的把脈,所以才能夠左右逢源、兩全其美。坐上難民巴士,就像坐在坦克車裡那般堅固和安全,人們除了與海關有著繳稅方面的交鋒外,過境也像是過馬路一樣容易。

今年年初,我萌動了去尼泊爾的念頭,就想直搗黃龍,採用「難民巴士」來簡略所有的出國程序。雖然每天在德里西藏村有一班難民巴士,但也爆滿的了得,等候三天才求得了車廂尾巴邊角的一個椅子。下午三點,擠上巴士車後,才發現這部車並非像廣告上的照片那樣豪華氣派,從裡到外反而像是一堆鐵塊、木片、布頭…拼湊成的車模。我看著膝蓋前面一坐人就倒下的椅背,看著那根延伸出的一截繩頭拴在旁邊座椅上勉強固定,慘兮兮快要掙斷的模樣…就想:我將要去的這個國家,首先展示給我的就是這副湊合著過日子的模樣嗎?

我面前這副搖搖欲墜...jpg  

我面前這副搖搖欲墜的座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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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的車掌勸離不按座號就位的旅客

那車說是半小時就出發,但好像磨蹭了一個小時也沒見動靜,在極度乏味下,許多人已被沉悶的空氣撂倒在座位上昏睡起來。在這種混濁的氣氛中,我的意識也開始飄忽了起來…感到落雨了,且真真實實灑在了我的袖肘上…我開始驚慌地尋找雨水的源頭,心想這部看似拼湊成的巴士,莫不開了天窗?可這時身邊一位從昏睡中驚醒的尼泊爾人,吸溜著嘴邊的口水,忙不迭地掏出手帕擦著我袖肘,一邊解釋:「嘢巴馁嗨(這是水)…嘢巴馁嗨(這是水)…」我想對他說,這是口水,但終於沒說出口,因為這種糾正說不定會給對方的自尊帶來更多的傷害。

 

只能摸摸鼻子認栽

乘坐難民巴士前往尼泊爾,由南向北幾乎要貫穿北方省(Uttar Pradesh)全境,而這裡的特產除了一望無垠的稻田和麥田,就是塵土。那路基被挖的坑坑窪窪,擺出一幅大興公路建設的陣仗,可這是幾年就已形成的樣貌了,而今,過往的車輛會揚起更大的塵土、製造出更為逼真的工地場面…怎麼來看,這也算是比以往有所突破的變化吧!我們已經穿過北方省的腹地而深入到了最北端的咽喉,巴士停靠在一處宏大而簡陋的飯館門前,那門楣和飯廳凸顯出的粗糙感,就像來不及整修的公路必須去對付龐雜的過往車輛那樣,也必須草草應付這往來用餐的旅客。

人們紛紛跳下車來,經過一夜的顛簸,個個都是一副蓬頭垢面的扮相,藉著中途吃飯的時機,人們盡量用毛巾沾點水挖著耳孔、鼻腔、脖頸裡的污泥…拾綴著已被損毀了的儀容。我在桌面沒看到菜單,就隨便點了份印度最經濟的「達哩」(豆類添加洋蔥等調味菜熬製成的粥狀佐食),再配一碟米飯。沒想到,結帳時也不過是二三十盧比的簡餐,在這裡竟然要價超過一百盧比。心存質疑時,老闆就拿出菜單一項項指給你看,既然如此,也只好跟別人一樣摸摸鼻子認栽。自古以來,邊陲地帶都是盜匪橫行之地,而在現代文明社會裡,能在這種地方見到一兩處黑店,也是無可避免、合情合理的。

這趟旅程總共要走45小時,而今已捱過了一半的路途,隨後,司機卻意外地將車速放的很慢,似乎在拿捏著抵達邊境海關的時間點。印度「大平原」的地貌就在我們的腳下,這一路上所經過的村村寨寨、田連阡陌、荒郊野地…都坐落在印度這塊最平展而又一成不變的鏡面上。我蹲在公路邊,向著廣袤綿延的綠野中搜尋著人的影子…這看起來仍是徒勞,一股凝滯在空氣中的沉寂因子已悄悄爬上了心裡,湧上了一絲「寂旅」的觸動。我有點發痴地瞪著五米外堆砌出造型的幾垛牛糞餅,和印度一樣,這也是藏地農牧區的生活燃料。牛糞燃燒起來能散發一股質樸濃郁的野趣,這種帶有記憶、且讓人有點戀癖的氣味,無論在哪裡聞到它,都會勾起你那原始的生活回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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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曬在路邊農田裡的生活燃料——牛糞餅

 

歡迎你入境

天剛剛入黑,巴士就靠近了印度的邊檢站,從印度這側拱門看過去就是尼泊爾那邊的拱門,象徵國門的這兩道拱門之間相隔著一百米距離的緩衝帶,分辨不清究竟是尼泊爾人還是印度人的熙攘人流,像逛大街一樣自由進出著這兩道拱門,除了有攜帶大包小包的人被盤查外,兩道國門似乎已成了形同虛設的裝飾物。巴士的車掌走過來挨著座位開始收費,不需證件,只要交付二百盧比(每個邊檢各收一百盧比),就Wellcome你入境,橫著躺著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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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邊境小鎮蘇諾里(Sonauli)尼泊爾邊境一側.jpg  

尼泊爾邊境一側

有趣的是,每個國家對於帶出境的貨物都是大門敞開,而對於入境的貨物則不放掉雁過拔毛的任何機會。印度、尼泊爾這兩個國家的國民心性基本相同,所以關稅的彈性空間同樣是詭異多變,結果帶貨的人從印度這邊的拱門輕輕鬆鬆通過後,才走了一百步,或許就在尼泊爾的那道拱門下被磨亮刀子的海關警察痛宰一頓;同樣的,從尼泊爾拱門那邊過來的人,更會在印度這道拱門下被埋伏的刀斧手一擁而上…沒別的,從尼泊爾流入到印度的商品會更多。長期利用這條路線跑生意的人,當然會在建立的人脈下放點魚餌讓自己金蟬脫殼,可是那些涉水不深的人,過境後總會被洗刷的臉都變綠。

我從尼泊爾返回時,看到一位阿媽拉(晚輩對年長女士的敬稱)多帶了一支暖水瓶,結果被印度海關查出後,要求補稅五百盧比,其實,這種內裝真空玻璃膽的暖瓶,在尼泊爾或印度市場的價錢還不到補稅的一半。商量無果後,阿媽拉當即將這支暖水瓶擲地砸碎,還踏了幾腳,說:「這支暖瓶誰都別想得到!」

巴士停靠在兩國邊境的緩衝帶接受檢查,整車的人似乎都是如臨大敵、坐立不安,就算是沒帶貨物的人看起來也是如此,像是集體被傳染到了「難民症候群」。經過印度海關這方虛張聲勢又輕輕帶過的檢查後,巴士就進入了尼泊爾的拱門,隨即被引導到一座倉庫中心的空曠地。無論有沒有貨品的人,都聚集在車下仰頭探視著,懷著複雜的心情關注著那些爬上車頂的海關警察進行地毯式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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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泊爾一側的國門與印度國門面面相對

我知道這種搜查需要消耗很長的時間,便信步走向大街,穿過尼泊爾這道拱門,再經過一百米的緩衝甬道後重又回到了印度…也就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就可以踏足兩個國家,這種感覺很是奇妙。尤其自己像是印度人和尼泊爾人那樣,大大方方、毫無阻攔地穿過了兩道國門…心裡就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

 

我不得不流落街頭

這種難民巴士到達終點的時間都在凌晨三點左右,這個時刻,加德滿都的藏人集居區——布達(Boudha)還在沉睡中。我穿行在黑暗的街巷,藉著一點點微光,仔細想辨別出旅館的招牌…未曾想到的是,這裡的旅館雖然原則上面向四海來客,但是不到天亮起床的時間,你就算叫死叫活,裡面也不會有絲毫的動靜。

我終於氣餒地遛達到路邊一處殘燈映照的茶攤前,我覺得此刻不喝點熱茶,實在是無法抵禦這夜半的寒冷和一路的疲憊。

我放下沉重的背包,端著一杯奶茶席地坐在了路邊。在我面前正好有幾個偎著火炭取暖的流浪漢,從我這個高度平視過去,他們那幾隻赤裸的雙腳便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的視線裡。猛然間一種酸楚湧上我心田,這並非是有鞋子穿的人看到沒鞋子穿的人而油然生起的那種悲憫,我只是異想天開地認為,當下自己的人生該有多麼慘淡?不僅淪落街頭,似乎也會有一天失去有鞋子穿的快樂人生!

……

除了印度和尼泊爾,世上恐怕還沒有任何地區的人們專為難民開闢一條長期營運的通道。對難民巴士的業者來說,如果難民身上沒有開發的潛質和長遠的利益,他們就不會將一條條運輸通道建構在這些人的腳下。這說明業者心目中對「難民」的界定和認知另有標準,如果難民身上的潛能和資源可以與當地人並駕齊驅或更勝一籌的話,那麼「難民」這個詞義的界定已不足以停留在原有的含義中,而是賦予了新的內質,是一種在精神層面上的體驗和領悟。

從這層意義上看,我雖然坐過難民巴士,但要保持難民的恆常心態實是不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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