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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卡-綠都母

唐卡(Thangka)是藏語音譯,從字義上其實是與繪畫不搭界的,「唐」有平坦、廣袤的意思,「卡」有魔術變幻般填補空白的含義。簡言之,唐卡就是平面繪畫藝術,經過歷史的演變,人們約定俗成下將表現佛教題材的畫軸稱作唐卡。

而繪畫這個詞在藏語裡稱作惹姆(Reamo),「惹」是山「姆」是女人,看起來也是與繪畫不搭界的。傳說,很久以前,有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郎去山嶺放羊,邂逅了一位化作牧羊女的仙子,那種楚楚動人的美貌是他一生也不曾見到也無緣再見到的驚嘆了…。少年無法釋懷,便把美女的樣貌畫在了一塊山石上,過往的人都看在眼裡,驚慕不已。從此,這個意味著「山裡的女人」就代表了繪畫。

可以看出,藏人天性中具有那種寄情浪漫的心懷。生活和繪畫本是相互折射的兩面鏡子,以此來看,如果用一個唐卡畫師的經驗來剖析流亡的生活,那倒也值得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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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滄桑的唐卡畫師金巴

 金巴是我的同鄉,在泛泛同類中他有過人之處,那就是不僅能看到事物中的畫意,而且可以用筆去表達;除此而外,流亡印度十幾年的跌宕不會對其他人的生活軌跡帶來多大的變動,而對金巴就不同了,他是由一個和尚還俗成不諳世事的白紙,然後努力將自己訓練成了唐卡畫師,這也是他的過人之處。    

「我吃的是什麼,拉出的就是什麼」

金巴的特徵就是額頭寬闊,下顎左側還有顆痣,大背頭後梳…左看右看,果真與毛澤東有至少七分的相似度呵!雖然流亡印度的藏人對毛主席沒任何好感,但同鄉們調侃地叫他「毛主席」時,他還是會順勢來一段主席的經典演說:「…總貴—人命…暫期來撂(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十二年前,他從印度南方的哲蚌寺來到北部的達仁薩拉,在半山腰租到一間每月二百盧比的房子,小到只能放一張單人床,而且還要和一個同伴合居一室。他的目的其實是要還俗,像許多喇嘛們那樣,還俗前仍然披著紅色的僧單,在世俗生活中過渡和適應一番。

寺院對出家人來講也算是一把保護傘,而像金巴這種不諳世事的喇嘛一旦脫離了寺院,那還真有點像迷航的船一樣摸不著方向。不止如此,這個新環境送給他的第一個見面禮竟然是突如其來的一場大病。這究竟是什麼病?至今他也說不清楚,只記得那是種肝腸寸斷的嘔吐和腹瀉。折騰了一個月,吃下去的藏藥還是黑黑的原封不動吐出來;為提供能量,就是難以下嚥的糌粑還得吃,後果依然如此:「我吃的是什麼,拉出來的就是什麼。」

那時他一副白白胖胖的體型已經徹底脫胎換骨了,人能看到的就像是一截乾柴和「一絲遊魂」的神智,他能做到的就是轉動著眼珠和流出眼淚。同鄉們把他抬進了流亡社區的德勒曼康醫院,躺在病床上,他覺得自己似乎是放在停屍間等死…。

奇蹟也由此出現,他竟然一天一天地好轉起來,到他可以下床晃晃悠悠地走路時,護士就在他耳邊說:「你可以自己在外面做飯啊!」他知道這句暗喻就是對自己這個免費入院的窮光蛋所下的逐客令,便在自尊的驅使下拖著尚未復原的病體,不告而別地悄然消失…。

「我怕客死他鄉,這樣我覺得十分對不起父母和家人。」回顧這段經歷,他好像終於游到岸邊一樣長長吁口氣。這也算是他走向社會的第一堂課,不僅明白了生存的艱困,也懂得了世態炎涼。對流亡印度的藏人來說,拯救自己的生活似乎比拯救靈魂更加迫切,由此以來,他便選擇了學習唐卡繪畫的這項技能。那時,達仁薩拉的唐卡畫師屈指可數,從事唐卡這門營生看起來前途無量。

做個能賺到錢的工匠 

唐卡是藝術、是聖品,更是一門傳統工藝,所以它的製作流程說起來也是相當考究的。從情器(畫師和工具)兩大類來看,雙方相輔相成,彼此具足優勢才能出爐一幅好的唐卡作品。首先,畫師的心態就必須具有虔敬的信仰和慈悲心,作畫時不可能像藝術家的創作那樣揮灑、飄逸,而是斂持心神,做到無我。所以歷代唐卡畫師多為出家的僧侶,十七世紀著名的唐卡大師曲英嘉措仁波切以及十世噶瑪巴曲英多傑,繪製唐卡時的心念就是一種修行的禪意境界,如此他們的畫作才會煥發出強烈的宗教感染力。

唐卡在採用工具方面自有它細緻獨到的地方。選擇畫布時,須根據畫面佛像佔據面大小而決定畫布紡織的疏密度,佛像越小紡織密度的要求就越高。將畫布展縛到畫框後,再將雙面塗抹一層混入木膠的石膏漿;待晾乾後,於表面稍許噴水令其濕潤,然後用光滑的玻璃、石頭或貝殼打磨布面,完成後將畫框上繃緊畫布的繩索進一步收緊。這種程序需要重複六遍,如此以來,畫布的著色力和耐久強度就會增強。而顏料的取材則是來自礦石或土層,使用這種顏料繪製的唐卡,色澤瑰麗、穩定,並且像陳酒一樣越老越沉潤。

我認識金巴的時候,他已恢復了元氣,臉上也飽滿如昔,讓人根本想不到這是從鬼門關回來一年的人。此時,他已脫下了僧衣,搬到了山頂莫科羅甘基,成為我的鄰居,並且在一位唐卡畫師手下當學徒,開始接觸背景上色的工作。他每月七百盧比的工錢,扣除房租四百盧比,似乎可以緊巴巴維護一個月的飯食。有時,下班後他就會在鍋上烙幾張巴勒(麵餅)拿到我房間,合著我炒的菜一起吃晚飯。也不知他從哪弄來的許多棉墊和毛毯,每回都厚厚地鋪在地上,吃完飯坐在上面喝茶,感覺煞是享受。

毫無疑問,一場大病讓他背負了幾千元的債務,也讓他有別於其他新來的流亡藏人那般得過且過、悠哉悠哉,而是有了步步緊逼的生存危機。西藏社區除了飯館,幾乎沒有其他產業,而飯館的薪水又一向位居社會的最底層。在離鄉背井下,如果沒有一技之長,靠這種打工方式來苟延殘喘,是沒有出路的。但是,學到唐卡這門技藝又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必須要在苟延殘喘的生活中煎熬,直到出頭的一天。

其實,西藏唐卡的歷史、流派和理論體系源遠流長,金巴談不出或從未想涉獵任何有關這方面的內容,師徒之間只傳輸唐卡繪製的技法和規則,他的目標不是成為一名藝術家或畫家,而是做個師承技法、遵守慣例、循規蹈矩,並且可以賺到錢的工匠。這在藏語裡講就是「拉日巴」,意思是畫佛或神的人。

五年後終於賣出了第一副唐卡

唐卡極講究比例,這種比例按照佛像姿態的類型可分為八種、十種和十六種,這是在佛陀時代就已立下的慣例。人說內行看門道,這種比例就算有略微的差失,也會讓佛像體態大失和諧勻稱的美感。繪製唐卡的技法先從素描開始,而素描又從整個畫面的佈局、身體部位、局部細節等的嚴格比例著手。

我看他拿著尺子和圓規在紙上畫了許多線條和圈圈,就戲謔地問道:「你到底是想要學畫還是想補習國中的幾何課程呵?」

「我是在紙上練習做巴勒(麵餅)和圖巴(麵條),嘿嘿!」他回答起來倒是一副輕鬆樣。我看著焦心,也不知他有沒有繪畫的天賦,這樣熬下去還不知猴年馬月,他會不會撐不到那天就中途而廢呢?

他做事有點像龜一樣慢條斯理,但也有那種龜忍的性格,這樣漸行漸入,素描稿開始有點模樣了。些微的成績令他信心大增,籍此基礎,他乘勝追擊,順利地進入了「西藏唐卡藝術培訓班」。

 

培訓班是由達仁薩拉圖書館開辦的民間組織,位在半山腰的崗基,學制最長六年。意想不到的是,這個培訓班其實早在一九七七年就開辦了,最初由達賴喇嘛親命唐卡大師桑傑依西喇嘛領銜,設立唐卡和木雕這兩項西藏傳統工藝課目。

唐卡藝術培訓班由流亡政府資助,免費教育,向世界各地開放,並且對流亡藏人貧困生提供每月一千盧比的補助,這也確實解決了金巴生活的最大困窘。他說:「每日上下課的作息讓我感覺回到了寺院,感覺又有人為我撐起了一把保護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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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唐卡藝術培訓班教室

一般來說,資質優秀的學生要完成唐卡素描訓練需要三年,就在進培訓班的三年時間裡,金巴的傳統素描竟也達到了資優生的標準。素描結束後,接下來就是毛筆的勾勒和上彩功力了。

五彩繽紛的大自然其實都是由紅、黃、藍三原色組成,唐卡顏料的主色只是在其基礎上又增加了白色。唐卡色彩富麗、明亮、對比鮮明,如果三個人畫同樣一副唐卡,就會有三種色差效果,所以調製和運用色彩也決定了唐卡的生命力。此外,素描完成後就要在其上用毛筆勾勒形體,而最難的部分就是臉部的輪廓、衣飾的紋路、還有眼睛。勾勒臉部的輪廓需要一筆到底,如果斷筆、補筆的話,就失去了那種流暢而勻稱的面部美感。勾勒衣飾的紋路不僅要一氣呵成,而且要在走勢中變化筆鋒的棱角和粗細,以表達立體和動感。至於眼睛,真有那種畫龍點睛的作用,無論是佛菩薩的大慈大悲,還是護法本尊的威猛震懾…都是通過雙目來傳神,讓一幅畫卷傳達出一副意境。

又過了兩年,金巴的唐卡技法只有眼睛的部分尚未到位,所以他的第一副A5大小的唐卡除了眼睛外終於完成了,然後他花兩百盧比請一位高手「畫龍點睛」,再以四千盧比的低價賣了出去。

得到的飯碗可能又要丟掉

金巴在唐卡培訓班的六年學業結束了,與此同時,隨著創辦人桑傑依西喇嘛的過世,流亡政府也斷絕了對這個班的援助,甚至收回了他們在圖書館的教室。原有存在的一切,看似都要樹倒獼猴散了嗎?好在桑傑依西喇嘛的兩個大弟子彌瑪次仁和丹增諾舟力挽頹局,又在印度人的村莊裡租屋設教,讓「西藏唐卡藝術培訓班」這脈香火保存了下來。

 

金巴畢業後的四年時間不斷作畫,但僅有的幾幅畫也銷路滯礙維艱。他走唐卡繪畫的路已有十年了,但除了承接一些寺廟和建築的彩繪裝飾工作來貼補生計外,他其實是無法靠唐卡的畫作來賺錢。

有一天,金巴把我帶到了這個有綠色屋頂的培訓班教室,二十幾名學員中有三分之一的人來自俄羅斯、澳大利亞、韓國、蒙古、尼泊爾,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除了中午一小時的休息時間,都是上課和練習。

見到彌瑪次仁和丹增諾舟這兩位從業三十年的老師,我倒有種見到大師的那種仰慕。便問繪畫時是不是能進入一種禪定的修行狀態,他們說以前的喇嘛當中就有很多,現在已很少了,「我們強調的是心態的平和與端正,畫重要的部位要放在早上最清醒、最愉悅的時段,這樣手也不抖、心念也容易進入畫面的意境…。」我覺得這也未嘗不是禪修的意念吶。

無論從唐卡的原料、製作與耗時方面看,成本都很高,而且常常動用金粉調製的金汁來妝點畫面的飾物。然而,市面上仿效的唐卡也大行其道,裝裱好的一副也只賣到三、四千盧比,甚至那些尼泊爾的畫師給你現場作畫。不明究理的人實在分辨不出好壞,還以為撿了個大便宜。

彌瑪次仁老師說:「我不能去評論尼泊爾人這種生存手段。最初唐卡的功能是用來供養和修行,不是標價買賣的,雖然時代在改變,但即使有信仰佛教的藏人畫師,如果唯利是圖去操作畫作,那也是對這個聖品的玷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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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唐卡藝術培訓班老師彌瑪次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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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唐卡藝術培訓班老師丹增諾舟

金巴雖然是想以唐卡而謀生,但也不得不受制於繪製唐卡的虔敬和嚴謹的傳承規範,所以若完成一副50cm×100cm幅面的唐卡就需要耗時三、四個月。按照老師彌瑪次仁的說法,製作這種唐卡,依照舊時的標準需要六個月,所以被我看得很龜速的金巴,其實已經很快,再快就要出格了。

金巴告訴我用眼太多了,近處看畫面總是模糊,此外他還想改變方向去畫水彩或油畫,像尼泊爾人那樣在街上現場作畫。在眼睛的方面,我幫他做了測試,然後故作傷心地告訴他:「老嘍,眼也花了,趕緊去配付老花鏡吧!」他照章去辦,問題也解決了。至於他要不要改變繪畫的方向,我實在提不出什麼建言,這本身就是流亡西藏傳統文化衰敗的跡象,連藏政府都無暇顧盼,那就只有寄望於民間大眾的醒悟與提攜了。

 

周加才讓

2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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