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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拉納西的恒河岸邊

瑪尼卡尼卡河壇(Manikarnika Ghat)和哈瑞士禪扎河壇(Harishchandra Ghat),是瓦拉納西恒河邊兩處最著名的火葬場。提到火葬場,即使談不上給人留下一種焚屍滅跡的恐怖感,那也是世俗人眼中諱莫如深的禁地。而這兩處火葬場卻因為富含了印度文化的特色,所以才成為外國遊客獵奇和觀摩之地,「著名」之說就由此而來。

但是,人們因為心理定勢作祟,又不敢近身現場,遠遠看來,熊熊火焰或青煙裊裊,除了增強那種人生的悲情或戲劇般的生死神秘之交外,看裡面的內容其實還是隔著一層櫥窗。這一次我可是在四米之內近觀火葬,不僅看著這一具具屍體在火焰的舔舐下不斷地萎縮、融化,我的內心也在一種複雜的情感中跌蕩。

通向神的入口

瓦拉納西最早被印度婆羅門教(印度教前身)視為通向濕婆神的淨土,而後便因為大雄(Mahavir)筏陀摩那(Vardhamana)出生於此、釋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轉法輪,使這裡又成為耆那教、佛教的聖地。這就像是耶路撒冷幾乎同時被基督教、猶太教、伊斯蘭教拱為聖地一般,全然因為聖人的足跡才留下聖地,這就是人傑地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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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邊賣河燈的小女孩

瓦拉納西的梵語意思是「神的入口」,而以人們這副粗笨的血肉之軀來說,是無法通過神的入口。所以,瓦拉納西的火葬場是非同尋常的,它其實是與「神的入口」密切相關。

途中「蚊子」的一段插曲

來瓦拉納西不是一次兩次了,我仍然輕車熟路地找到沿河一處古堡樣的陳舊旅店。穿過那道帶點古墓氣息的幽暗長廊,然後攀上一條徒然變陡又沒有扶手的窄梯,就進入了一個上下透天的小方井,沿著一圈矮小、龜裂的木門,找到了自己這間牆壁刷著白粉、裡面暴凸著砂漿泥塊的小房間。屋內一張矮小的木床上鋪著白色床單,還有一處能伸進一個餐盤的小窗,旋轉一圈後,發現這裡有點像是國王陛下給臣犯的單間牢房。唯有頭頂那盞唧唧歪歪扭動的吊扇,才讓人感到一點現代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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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人在河壇邊沐浴和默禱

中古時期的印度人為什麼把門楣和窗口造這麼小呢?據說當時收稅是按照窗口和門的大小來定的,結果人們就不顧屋內陳設和門面的不協調,為了偷稅而不要面子地委曲求全起來。

我換上一套寬鬆的印度純棉度提,就好像換上了在地人那種自在的心態,沿著河堤揚長而去。三月的燥日已經開始讓邊角旮旯的糞便和尿漬揮發起來,空氣中飄揚的這股異味與景觀相融合,調製出了特有的風土人情。幾隻目中無人的山羊正將路旁撒落的植物葉食盒包裝吞下肚,埋頭清理著垃圾;河壇上幾個黑黢黢冒著油汗的小伙子變換著各國的語言來招攬按摩攤生意;一群人正將一對服裝艷麗的新婚夫婦簇擁上遊船,一條橘色的緞帶繫在新娘的莎麗一角,另一端搭在新郎的肩頭…。

路邊幾個少年們靠上前來,世故地扮作一副熟悉的模樣跟你握個手,然後就使出了旅遊區掮客的那副本領。只是在他們這種學齡時期卻已表現出市儈的那副油腔滑調,真讓人感覺到裡面隱藏著一股邪惡。果真,那種未達目的後便戲弄遊客的手段還是在我身上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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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邊最大的火葬場瑪尼卡尼卡河壇(Manikarnika Ghat

這個油頭粉面的挑頭少年,站在我面前的高度正好到鼻樑,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烈的香水味。他的巴掌不輕不重地打到我的臉上,嘴裡一邊關心地說著:「Mosquito(蚊子)!」他替我拍了這不存在的蚊子,我似乎應該照著劇本演下去才對,便也笑著臉對他說:「Mosquito(蚊子)!」只是下手真重了點,讓那些剛剛才從他們臉上湧發的戲謔笑容瞬間凝固了起來。

孤寡老人的身後

瑪尼卡尼卡河壇(Manikarnika Ghat)是沿河最大的一處火葬場,但如果靠近的話總會碰到火工和掮客們向你敲詐勒索,並且也難找到一處合適的觀察位置安坐下來。而位於上遊的哈瑞士禪扎河壇(Harishchandra Ghat)就不同了,地勢平坦、範圍小而集中,並且緊挨著與路基接壤的台階。

我坐在最下面的一層台階上,這已經成了火工們的專座,架在面前柴堆上一具略顯乾癟的老人遺體,距離不過在四米以內。已經是下午六點半了,天色開始昏暗起來,幾隻野狗在附近的灰燼裡正撿食著殘漬。

面前的柴垛有點太小,屍體頭部因錯離了平整的支撐而仰起,嘴巴在重力的牽動下張開著,膝蓋以下的小腿伸出柴面而擔到了空中。我想,這一定是位孤寡老人,因為貧寒而無法為自己身後置辦得體的火葬柴薪。身邊跟來的幾個人年齡也比較大,看不出與死者有那種親屬的關係。他們沒有用恒河水給屍體淨身,也沒有親自去引燃火種,當看到一個孩子樣的火工在屍身頭部的下端引燃柴垛後便離開了。

火焰開始竄升的時候,旁邊的遊客們就開始心率錯亂起來,好像劇情已經推向了高潮。而這時候,那些火工們就表現出一種權力的榮耀感,開始驅逐圍觀的遊客。

我身後端坐著一名貌似日本青年的男子,他那肅穆與專注的神情,會使人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學術研討的會場,而他那蒼白的臉色卻讓他臉部這圈略顯稀薄的絡腮鬍被映襯的濃黑起來。可惜的是,他即使有著這麼紮實的態度和下功夫蓄起的鬍鬚,也一樣被驅離出局;而我卻像是拿著隱身草一樣,全然隱沒在火工們的視線外。

如果畫面置換了角色

火焰已經裹住了老人的遺體,單薄的白色衣褲已經被火舌剝離,肉身開始滴落起屍水和油脂,像雨簾一樣穿透了柴垛的縫隙,發出「嗤嗤」的聲音…。此刻,我的心開始揣度著去置換這個畫面的角色,如果是自己的親人或朋友呢?如果是自己呢?……

人的屍體在經過火焰分解時,總會顯露出醜陋的一面,那是因為同類者固有的分別之心才會帶來這種感觸的強烈差異,而人們如果看到其它動物被焚燒時,或許就不會產生這種觸動,甚至還會興致勃勃地親自參與燒烤這門時尚的烹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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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壇邊的按摩攤位

火工們在長期的職業中已經消弭了這種固有的分別之心,他們用長竿撥弄着火堆上的屍體,完成習以為常的工序。如果我也用這種平常心態去看待火焰去吞噬和分解人的屍體,那麽這副畫面的角色即使置換成了親人或朋友,那麽克服了這種醜陋的恐懼和觸痛,就能夠面對自己死亡的一天。

那個孩子樣的火工在大人們的發令下圍著火堆挑動著,將露出柴垛的那雙腿逆著關節的方向挑起、折彎,但還是壓不倒柴面上,結果老人的兩條小腿竟然直愣愣地戳到空中。這些舉動和場景令我心悸。火勢更大了,但是我坐這麼近的距離卻沒有絲毫灼熱的感覺,空氣中也沒有那種污濁的氣味。印度文化的神秘或許也在其中吧。

整個屍體已經開始萎縮且變得焦黑、關節也鬆軟了,這個小男孩將長竿用力一敲,隨之濺起的火星,那雙豎起的腿便萎頓地倒下了。這用力的一擊,也好像敲在了我的心頭。旁邊的這些火工們發出了笑聲,他們就像是看到這個小孩做出了一記漂亮並且帶點滑稽的動作,絲毫沒有對亡者流露不敬。

在親人的環護中

旁邊三步開外又架起了柴垛,超過一米的高度和寬度、一米七的長度,這種尺寸正好可以體體面面、安安穩穩地擺下一具屍體。此刻,家屬們用擔架抬來了一具用白布和透明塑膠裹著的屍體,火工們解開了塑膠和屍布後,露出了一個仍然乾癟且穿著單薄白色衣褲的老人。屍身被平端著放到了柴垛上,地面留下了斑斑水跡。

這些親屬們拿著水瓶去恒河邊取水,回來時裡面一個高個子的青年已經裸著上身、剃光了頭,唯有在腦勺後留了一撮頭髮,表示一種緬懷和紀念。年輕人的肩上還斜挎著一條白色的棉繩,尾端繫著一枚鑰匙,這是一種繼承家業的象徵,說明這個青年是死者的長子。做兒子的與親屬們一道,將恒河的水洗浴般地塗灑到死者的面部和胸膛。火工們將一塊有著生生不息意謂的火種放入一束稻草的頂端,引燃後交到了青年的手中,他持著這束冒著裊裊煙火的稻草圍著柴堆以順時針的方向旋轉了三圈,表達著無尚的禮敬,然後在屍身頭部正對的柴垛底端,點燃了被油脂浸過的火引。

煙霧在一陣靜默的積醞後終於在裡面騰出了一股火苗,快速地上竄起來。家人相隨著這位青年,不斷地將香料和香脂投灑到柴堆上。沒有哭聲、也沒有悲戚,令人感到的是那種無盡的體貼與祥和。

在正前方的另一端,一座柴垛上已經放置了一具老嫗的屍體,屍身被白布包裹著,只露出了臉部。唯有一位老人環繞著她的身邊,緩緩地將恒河水塗灑到她的臉部和身上,不時地將頭伏在她的胸口…,這一定就是共守一生的老伴了。他的臉上也沒有眼淚和悲戚,當他拿著一把稻草環繞三圈並點燃柴堆後,那副安詳和受到撫慰的容顏,甚至讓人會為這對老伴彼此關愛所獲得的幸福而感動得流淚。

死者的生命在另一個時空中延續

另有一具裹覆著華麗錦緞的屍體用擔架抬了過來,上面灑滿了花瓣和花環,厚厚的肉身在擔架的擺動中晃晃悠悠,像是快要溢出水面的一坨脂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富家女。跟在後面的一位中年男子被人攙扶著,發出了空洞的哭聲,那隻胖胖的、扶著額頭的左手上戴滿了發著各式光澤的寶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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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河遊船上的船夫

這一行陣列被火工們引導到後方的一處柴垛前時,男子停止了哭聲,開始若無其事地跟身邊的人交談了起來。我揣度他和死者是夫妻關係,因為不到年齡的女性死者,是不會暴露面部的。

男子被人象徵地攙扶著,去恒河邊剃了頭,只在腦勺後留下了一撮頭髮,回到柴堆時,屍體已經架了上去,看起來像是掛在空中的一副絢爛的彩圖。男子循著慣例,引燃柴堆以及拋灑香料和香脂後便退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等待著最後的收尾。

這堆柴垛引燃的最快也最旺,很快,四處的火舌便匯聚熾盛、騰空而上,竟然在空中盤旋起來,令周邊蕩起了一股怪異的旋風。四周人都驚詫地睜大了眼睛,坐在地上的火工也停止交談、站立了起來。怎麼說呢,我只是覺得死者生前一定是個脾氣暴躁的人,這也是印度富人的常態。

隨即,一首兒童合唱的禮讚歌由遠而近,很快地,這群穿著桔黃色僧服的婆羅門子弟便蜂擁而來,站在路旁擊掌而歌。年紀大的幾個修道士將一副擔架抬到了恒河邊,他們解開了死者上衣的鈕扣,用恒河水象徵性地沐浴了一番,然後抬到了一垛柴堆旁。仍然是一具平凡且略顯乾癟的老人遺體,還是一襲單薄的白布衣褲,但我知道,這個老人一定是在印度寺院出家修行而被奉為「古如吉」的導師。

這位古如吉(Guru)也是屬於孤寡老人,在後繼有人的傳統觀念裡,目前這種情況下,其實是無法找到有資格的人去承擔引燃這堆柴薪的責任,所以只能公事公辦地交給火工來處理。老人的孤寡境遇,再加上修行中的貧寒,從這堆簡樸的柴薪和裝束中就可見一斑。即使這樣,但老人在此刻享有的榮耀和尊崇,卻能伴隨著他那生命的靈魂而進入濕婆神的淨土。

柴堆被點燃了,孩子們圍繞著火焰拍手唱完了禮讚歌,然後告別離去。四周霎時一片寂靜,隨著火焰的升騰,似乎整個空氣都在凝滯中進入了思考。

幾個家屬在火工的協助下從灰燼中扒出沒有化燼的一塊內臟,用棕繩繫上一個結扣後拎到了恒河邊。當親人們目睹著死者唯一的餘物在夜色的河面上消失、當收攬的骨灰一點點地注入這條聖河直到默默地融入…他們相信,此刻死者已留下了尊嚴和純淨,卻帶走了完整的生命。

 

周加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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