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迦耶是釋迦牟尼開悟成佛的地方。我再次來到這裡,是為了找尋一線靈感而打破沉寂多年的生活。出發前我揣度著釋尊的語氣告訴室友:「等我成佛了會第一個來度化你。」

 

我不想變得像「隆起的紗罩扣在飯桌的一堆剩菜上……」

 

  這棵菩提樹曾經蔭護著釋迦牟尼修道成佛,兩千多年來雖然經歷了數度的夭亡,但依然以存留在土壤中的根莖重啟和延續了生命。樹下的金剛座是佛滅兩百年後阿育王設立的,示現了當年釋迦牟尼結跏趺禪坐的形象,意味深重。樹下、座前,讓人仿佛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釋尊沒入三摩地的祥和氛圍。而今,這兩項菩提迦耶的標的物已在兩年前被圍欄圈隔起來,讓朝佛者只能環圍三匝、翹首以望。

沒有了第一次來這裡的零距離接觸,我便轉移到南邊二十米外另一棵茂密的菩提樹下。幾天後,竟然在這裡與台灣的法竺和永蕓兩位法師邂逅相遇,這給人一個意外;隨即而來的另一個意外,就是她們問了我一個不尋常的問題:「為甚麼你要來這裡?」這好像是一道佛學課題一樣令她們嚴陣以待,或許,在她們來看,我這個一向自詡與宗教不要走太近的人要不然就是修正了那根筋,要不然就是哪根筋出了問題……?可能是因為曲折的心念難以表述,可能是想要做出「盡在不言中」的深邃意涵吧……我便指著這棵菩提樹的水泥臺基自嘲地說:「這就是我將要成正覺的金剛座,哈哈。」

  我每天都要在這裡打坐八個小時,不過,傍晚六點後正是蚊蟲活躍的時候,從這個時間點開始,我安心打坐的時間恐怕還沒有打蚊子的時間多了。拍死這些吸血的蚊子總會有種負罪感,更何況,在這種特定環境裡殺生,無異於將自己的行為展示在佛陀眼皮底下。其實,想想「捨身餵虎」的典故,蚊子吸點血真的算不了什麼,可我卻平凡到了不能寬待蚊子的地步。有人勸我在經過的街市上買頂禪坐的帳子,這樣蚊蟲就對我奈何不得,我揣摩到:「人在裡面,有點像隆起的紗罩扣在飯桌的一堆剩菜上……。如果我鑽了進去,那麼探索心和好奇心強烈的印度人會不會將我當成一道景觀而圍堵三層呢?」蚊蟲對我奈何不得,可我又怎奈何得了絡繹不絕的遊客觀瞻呢?

  這裡的環境應該也比佛陀時代退化了許多倍,蚊蠅和蝗蟲像是二戰時期一波波接踵不息的轟炸機,再加上驚悚滿目的現代垃圾和糞便……沒過幾天,一向心如止水的永蕓師終於感慨了起來:「這裡哪有讓人繼續留下的理由呢?」說真的,來此朝聖的人們在不堪其擾中,恐怕會損耗掉不少寧靜和莊嚴的感動。  

  

講臺上坐著一僧一俗 

 

我看好的風水也是僧眾和信徒趨之若鶩之處,這與其叫做「英雄所見略同」,倒不如說是「不得其主而退居其次」更為貼切,因為來到這裡的每個人都希望能在佛陀的金剛座前、菩提樹下切身感悟一番,而如果達不到這種零距離接觸的願望,那人們就會找一處相仿的地方權且當真,或許,這也是偶像崇拜的來由吧。

在我打坐的水泥臺基下總會聒聒噪噪地湧來一堆僧眾或信徒,他們坐在樹下誦經及聽法師宣講後又聒聒噪噪地離開。宣講的法師總是與我平肩坐在環形水泥臺基上,這樣,從席地而坐的僧眾或是信徒頭頂望去,好像講臺上坐著一僧一俗兩位高人,讓人難辨真假。  

心就像湖水,只要不攪動它就會澄清,我漸漸感覺到自己的心進入到一種恬靜的狀態,而平日生理上那些雜沓紛至的病狀也像陽光下的露珠一樣蒸發了,正應驗了印度古老的阿育吠陀養生原理以及佛教的哲學思想——生理的疾病都是因心念而起。可想,調服心的另一種收益就是能調順自己的身,身心真是一對並蒂蓮吶!

001.jpg 

...接著又有許多熱情的手臂將我簇擁而去,然後用力地填塞進車門 

我承認自己為八風所縛,很難出脫成個修行人,所以打坐時會帶隻手機在身旁,免得神遊乾坤、渾然不知天日而遠離了地球。有一天,手機的震動聲像拉響的警報那樣,令我本能地伸出感官的觸角,全神貫注去捕捉外界的訊息——

「有一件緊迫的文案……」德里那方的話筒裡傳來室友的急促聲:「時間很趕,你必須在兩天內動身。」

收起電話,我心裡開始盤算起文案的優厚報酬,但表面上依然雙腿結跏趺、兩掌禪定印,一副不动声色的修行模樣。法竺和永蕓兩位法師已離開這裡多天了,她們臨走時還為我表現的那種持恒毅力所感動,直呼:「自嘆弗如、自嘆弗如!」而如果她們知道這個正襟危坐的家伙此刻正陶醉在貪欲且為此要中輟修行時,會不會又跳腳直呼:「真個是人面獸心吶!」想想,也略感慚愧,心念隱藏之深只有自己才能識破,留給人的那么點超凡脫俗感哪能經得起檢驗呢?我只能從內心裡祈禱:「原諒我吧,我畢竟不是聞到香火就能滿足的神靈,我需要得到足夠的錢去滿足、去享用啊!」

  就這樣,不到十天,崇高的修行竟被空中飛來的一疊鈔票給砸斷了,俗人吶,真的會為「五斗米而折腰」。想想當初來這的目的是要待一個月,而今卻落得「壯志未酬身先卒」!

  

懷揣經書,手拿棍棒的武僧

 

想從菩提迦耶坐火車,必須先租輛嘟嘟車跑三十分鐘到迦耶(Gaya),才能搭上去新德里的火車。可是五天內的火車票都預售一空,這意味當前如果不盡快擺脫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狀況,那么在這種「狼多肉少」的市場態勢下,這份大餐就會被扒拉到別人的肚子裡。我決定選擇從迦耶(Gaya)坐長途客車到瓦拉納西這座大城,那裡有更多始發和過往的火車,也會有遠程巴士去那些地圖上標示的任何都市。

那個最後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傢伙...整個身子卻像漢堡中的肉餡那樣被夾在車門間

我在清早六點便搭乘了一輛去迦耶(Gaya)的嘟嘟車,十月的天氣已不是那般焦躁了,再經過夜的沉澱和過濾後,曠野的空氣竟然如此清冽,甚至能呼吸到野地池塘裡淡淡的荷香……

還在我癡癡陶醉的時候,坐車緩緩地停了下來,一位不太強壯,但雄赳赳的胸毛卻從領口爆出的漢子擠到了駕駛身旁,已被塵土和汗漬朽蝕的一襲傳統白色杜迪和裹頭巾,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典型的印度北部農村「型男」。菩提迦耶地處比哈爾省,也是全印首陀羅和哈里真(印度種姓制度最低下的等級)聚集最多的地區,或許是缺乏印度其他省份那種平衡的等級比例和競爭環境吧,這些膚色黧黑的人們似乎都自滿地蝸居在一種靜默的貧窮中。這種長期失衡而帶來的壓抑或畸變,令這個貧窮不代表單純的社會裡衍生出了大大小小竊財劫道的綠林好漢,而落單的外國人在他們眼中就是一隻隻肥羊。經驗讓我有了一道戒備的防線,來到圣地,變得倒像是個懷揣經書,手拿棍棒的武僧,你想,我會發發慈悲讓一個不明來路的人搭上便車而徒增對方一倍的實力嗎?

  我立刻反對搭載陌生人上車,司機以印度人特有的謙恭對我雙手合十:「古如吉,吔麥道斯丁嗨(尊者,他是我的朋友)……!」

  我明白,雖然我這乾癟的身材和口袋裡榨不出幾兩油水,但也很難從外表上將我與身價億萬但行事低調的富人作分辨和區隔呀!我不是那種在特定狀況下仍然死抱佛教義理而不顧生活經驗的人,也不想就此承擔風險而可能被拋屍荒郊或被扒得赤條條像河裡的鯽魚一樣孤寒。所以,在我毫不退讓的態度和一副臭臉下,司機即使有一千個不愿,也必須放棄這位道斯丁(朋友)。

   

「有個座位」可算是太奢侈的愿望了

 

沒想到迦耶車站當天竟然沒有去瓦拉納西的長途客車,唯有下午三點的一班站站都停靠的「多情」火車,晃到那裡也要深夜了。迦耶這座小城因為地處菩提迦耶圣地的咽喉要道,所以在火車站一帶就爆發了過於飽和的嘟嘟車龐大整容,我的到來以及失意後滿臉的困窘,讓那些窩在墻根吃凱內(Khaini放在唇齒間的煙草)和躲避炎陽的嘟嘟車司機們燃起了一線生機,毫無疑問地,我成了捕手眼中的獵物。但是,當他們一個個不厭其煩地徵訊過我的去向後,便露出無能為力的表情,戀戀不舍地散去了,只留下了一張顯得誠實但卻掩飾不住狡猾的臉孔湊到了我面前。他表示可以帶我去四十公里外一個叫比那的地方,那裡有經過的瓦拉納西長途客車。

我可以在公路邊像釣魚一樣僥倖地扒上一部長途客車,但究竟有沒有座位,全聽憑這位肉墩墩臉上堆著殷勤笑臉和蜜糖一般嘴巴的司機向我作保,我決定麻醉自己,寧肯相信在印度這個人口大國裡經過的長途客車會留個座位等我,因為我實在不敢想像雙腳站立到瓦拉納西的八小時車程是何等殘酷!

  嘟嘟車跑了四十分鐘後我被放在了野外空曠的公路邊,他指著面前唯有的一家雜貨店證明這裡是市區,是個足以令人感到安心的市區。當他接過我遞來的車資──相當於去瓦拉納西的三倍客車票價時,也一答應將我送上汽車,找到那個原本就不存在的座位給我。

  

...立刻別無二致地融入這種劇情般誇張的氛圍裡,免得人們用法國大革命時平民送走那些斷頭台上的貴族才能見到的眼神

   幾乎在我還沒調整出一副「等候」的心理狀態時,一輛外觀有著炫目彩繪的長途客車停在了腳邊。一種噪雜凌亂像是戰亂潰逃的感覺撲面而來,從車窗外掛滿的人頭和手臂以及車頂上垂下的腳踝、大腿和半截屁股,就足以證明這部車塞爆的程度……。這難道就是印度電影裡被戲劇浪漫化的「平民巴士」嗎?就是那個車廂外招展的腦袋和肢體像是壓滿枝頭的果實,那個在山道上嘎嘎作響一路發出戰斗機轟鳴聲緩緩駛來的喧騰畫面嗎……?

  我腦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搜腸刮肚極力要融入印度人營造的這種生活情態。車上投來的無數雙眼睛包圍著我,接著又有許多熱情的手臂將我簇擁而去,然後用力地填塞進車門。車門緊貼著我的屁股勉強地闔上了,我已無暇暗自咒罵那個承諾給我座位的傢伙,當務之急就是要強作一副很輕鬆或很享受的模樣,立刻別無二致地融入這種劇情般誇張的氛圍裡,免得人們用法國大革命時平民送走那些斷頭台上的貴族才能見到的眼神。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車行駛不久,門又開了,從下面湧上來了一伙黑黢黢、瘦巴巴但卻大力十足的男子,在擠兌的作用下我的雙腳立馬懸在了空中,身體像傳送帶上的貨物一樣升上了臺階、落到了車廂的地板上。車廂裡塞的水泄不通,且不談空氣中彌漫的塵土以及人體釋放的各類夾雜著洋蔥味道的濁氣,僅就周邊充斥的抵觸和摩擦力量,就讓你感覺到自己似乎正在經歷一場激烈的運動賽事。隨車顛簸而四處沖擊的力道也讓我手上拎著的背包像是太空梭上失重的物體那樣懸浮在了空中,這讓我反而減輕了負重,不由得為得到這種無為而施的幫助對周邊人心生好感。

    我努力地轉過了身體面對車門,似乎想讓自己得勢後的快感再居高臨下地回甘一番……。那個最後從門縫裡塞進來的傢伙也真夠凄慘了,他站在我曾立足過的地方,但整個身子卻像漢堡中的肉餡那樣被夾在車門間。雖然他那張臉在灰暗的膚色和塵污的涂抹下難辨年齡,但斑白的髮鬢告訴人們他已歲月有成了,即便如此,他那超強的承受力和滿不在乎的神情表明他的筋骨和肌膚仍然像年輕人一般強健。

    我開始為印度人的耐心、耐力,以及隨遇而安的性情大為嗟嘆。還在我即將被這副不尋常的情景大為感動時,一條毛茸茸的手臂以及連帶的骨骼肌肉組織從上空的左側進逼而來,末端張開的五個手指緊貼著我的頭皮毫不猶豫地懸扣在頂端的扶手上……在這種壓迫下,我的上身和頭部只好乖乖地偏移到右側;無獨有偶的是,右側紛至沓來的許多大腳丫也步步緊逼,迫使我將落腳點重新進行一番調整,隨之而來的不幸,就是我發現自己的下肢卻因此偏移了軌跡、傾斜到了左側……。這樣一來,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完全處在了一種重心失衡的狀態下,身體像被風吹折的樹幹那樣歪倒一旁。

我就是這樣,用一種奇怪的姿勢站立著,但良心告訴自己要挺住、不能因為頹然不支而將這身重量毫不負責地交給印度人去承擔,如此以來,我這條攀附在頂端扶手的右臂就不堪重負了,看起來我倒像是單手掛在斷崖上的登山者那樣岌岌可危了。

又是一波停車帶來的騷動,我竟然那么巧合地被擁擠的潮流沖到了一位準備離座下車的人旁,在他奮力地突圍掙扎下,我竟然又被毫無商量地回填到了這個如此稀有的、剛剛空出的座位上。就在我臀部落下的瞬間……就在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四平八穩地、踏實地貼合到座椅的人造皮革上時,我這心吶……我感覺到自己已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回顧過去,我發現自己無論保持怎樣的虔心去修行,都從未得到過如此絕妙、如此安逸、如此快樂的心情,如果把這當成是一種修行的體驗,那么修行竟然會顯得如此簡樸——只要去經歷生活、正視生活、品味生活。梅不經苦寒難得天香,人不經一塹不長一智,佛(正覺)智慧未嘗不曾經受過這種歷練而獲得?這也正如西藏的一句諺語:只有與痛苦的對比下才能感知到快樂。

生活處處都有修行的課題,你不必以虔誠和恭謹去對待,盡管放開心境去接受命運的擺布好了。

 

 

周加才讓

200911

 

——曾發表於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人本教育札記》248期(2010年2月刊)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dg78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