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賴喇嘛自傳(連載)                 第一章:農夫的兒子

    我是在藏曆木豬年(西歷1935年)5月5日,出生於西藏東北部的塔喀則村。此處海拔約九千英尺,位於多康地區。「多」是指銜接平原的高原谷地;「康」是西藏東部的地名,居住著藏人獨特的族群──康巴人。因此,多康是西藏山脈向東緩降,與中國平原接壤的地帶。

  塔喀則這個美麗村莊,是座落在一處丘陵之上的。村落的外圍,環繞著肥沃的小麥及青稞田地;遠觀四周,是青草茂密、橫亙綿延的山巒。自然景緻洋溢著清新舒爽的氣息。

    坐落於村南的阿美其日山,峰勢巍峨聳立、獨步群山,被村人稱作通天峰。這座山,也被當地人視作地方守護神的安憩之所。仰視巔峰,白雪皚皚、四季冰封。順著山勢向下,便是亂石嶙峋的緩坡;到了山腰,綠意著色,開始展現了青草蘢蔥、野花翻飛、生機盎然的景象。山腳是一片茂密的森林,除了有杜松、白楊這類高原常見的樹種外,還有不少櫻桃、李子、板栗等野生果樹分布其中。山間曲徑通幽,瀑布飛濺、水花閃爍,無數禽鳥、麋鹿、野驢、猿猴、豹子、狐狸、黑熊等,都因為藏人的佛教信仰而毫厘不犯,與人相安無虞、怡閑自得。

在這自然美景的烘托下,宛然聳立著西藏宗教史上享譽盛隆的葛瑪沙宗林多寺。這是藏傳佛教「轉世」創始者噶瑪巴的第四代轉世噶瑪若比多傑所創。西元十四世紀,偉大的宗教改革家宗喀巴就是在這裡剃度出家。葛瑪沙宗林多寺下方不遠處,是另一座叫做安多迦央的寺院。寺宇在山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壯麗,鍍金的頂脊、銅鑄的鎏金雙鹿環持著法輪、周圍村舍頂屋上飄揚的經幡------這些,與自然環境交相輝映,平添了宗教的那種聖潔、祥和的氣氛。

 

塔喀則村以務業為主,村民的主食包含了面點、糌粑、肉類以及黃油,飲用酥油茶和青稞所釀的低度酒。吃葷的習慣雖然在佛教界爭議紛紜,但對於大部分藏人而言,肉食卻是不可缺乏的。西藏大部分地區氣候惡劣,儘管食物充足,種類卻極為有限,因此,日常食品很難離開肉類。何況,肉食對強身健體、抵御高寒功效顯著。這種習性,在佛教傳入西藏前就已根深蒂固。但無論怎麼說,藏人都是把屠戮動物視為罪孽,絕不會購買為已所需而宰賣的肉類,也因此把操持這一行業的屠夫看作罪人和旃荼羅(賤種)。

塔喀則的村民,會把盈餘的的小麥和青稞出售到附近的塔爾寺小鎮、西寧省會,然後購回茶葉、糖、棉布、裝飾品及鐵製炊具。人們的服飾遵循著傳統的西藏風格:男人戴皮帽、著皮靴,穿一種款式多變的長袍,這種長袍因為腰間纏帶、上部寬鬆而能當作置物的口袋;女人穿著過膝的無袖毛衫,在上又附一件棉織或絲織的馬甲,在一些重要場合下,發上佩結及腰的華麗飾物。到了冬天,人人都穿著厚重的皮袍或皮襖。對珠寶的喜好來講,塔喀則的婦女與世上其它地區的姊妹別無二致,但讓村裡男人稱賞為傲的,自然還是她們絕妙的烹飪廚藝。

村子鄰近還有其它一些寺廟,不論僧俗,都前往祈福禱告、祭獻供養。事實上,這裡的生活方式與習俗,均建基於宗教信仰之上。幾乎所有藏人都是虔誠的佛教徒,連尚在牙牙學語的嬰孩,也會在佛、法、僧「三寶」凈地表現的滿心歡喜。孩童們在遊戲中也有建土廟、獻供養、作禮拜的程式,似乎無師自通、天生就懂得宗教的儀軌。無論貧窮或富貴人家,除了極少數慳吝者外,都能將必需品以外所節餘的一切財物,奉獻於佛塔建造、供養佛寺和「三寶」;此外,還布施窮人,並從屠夫手中買回動物放生。許多富庶人家設有佛堂,供養幾名僧人作每日的誦禱;有時,還邀請上百位僧人念誦幾天經文,並慷慨地提供用度。那怕最貧窮的人家,屋中也擺有佛龕,供奉釋迦牟尼佛像和一盞常明的酥油燈。

因此,儘管多康人大都高大、碩健、頑強而勇猛,但是他們的心性,卻因宗教信仰而軟化,變得溫和、恭良。對於西藏人來說,謙遜、寬容、恭順、樂善好施、對有情眾生湧發慈悲之心------這都是宗教信仰所倡導的美德。

 

我正是來自這些敦厚人中一個純藏人血統之家。我的家庭雖定居於多康,祖先卻是來自西藏中部。這種變遷,要追溯到數百年前國王芒松芒贊時期。當時,一支西藏戍邊守備軍駐紮在東北部前線,而我們家鄉多康,則駐紮著另一支來自中部彭波的守軍。我們的先祖,就是隨著彭波守備軍遷徙而來。推究來看,至今我們家族的語言中,依然存留著來自彭波的詞語,例如碗叫「鍥尼」、勺匙叫「肯布」。除了上兩代外,我們家族的成員之一,始終擔任著稱作「切家朗索」的村落首領。「切家」是本地地名,「朗索」是內部守護者之意。我始終對自己出生於卑微農家而感到欣慰。談到這裡,令我回溯往事。由於我自小離開村莊,直到十幾年後,才能由中國返回西藏的途中,借機匆匆造訪塔喀則。當我遙遙望見祖先的村落及我家的屋瓦時,心底便油然湧起無比的自豪。倘若我來自貴族或富庶人家,那麼我將不會瞭解和珍惜西藏底層社會的情感與思想。正是由於我出身卑微,我才能夠理解和感觸到來自平民大眾的願望與思考。這就是我何以對他們擁有強烈的感情,並致力於改善他們生活的原因。

我有兩位姊妹、三位兄弟,算起來是個大家庭了。而實際上,我的母親總共生育了十五個孩子,其中九位很小就過世了。我們兄弟姊妹年齡相差雖大,但彼此由親情紐帶維聯,相互間友愛、和睦。我父親心地良善,雖然有時也發脾氣,但總是適可而止。他並不高大健壯、也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但卻有著天賦的聰明與智慧。父親特別鍾愛馬,除了時常騎馬外,亦有識別、醫治馬匹的才能。我的母親也是位善良可愛的人,她為每個人著想、有著強烈的慈悲心;有時,為了助人,寧可自己忍飢而將口糧送給需要的人。儘管她性情溫和,但卻堅韌耐勞、目光遠大、極具魄力;她就是這樣,始終傾注著心力,管理、操持著我們的家庭。在我即位後,家中也開啟了新的機遇之門,而她所擔負的責任就更加重大了;除了要料理家庭的日常生活,還要讓孩子們都得到適當的教育。

家中的經濟來源,主要是依賴於田地收成和畜養家畜。田裡的農活通常有五個人就可以完成,但在播種與收割的農忙時節,家裡就會高價僱用十五至四十人來幫忙。村裡有個良好的風氣,就是當某個家庭遇到困難、陷入窘境時,大家都會熱心相助解難。記得在我小時候,母親外出幹活時常把我揹到田頭,然後把傘繫在角落的木樁下,放我在底下睡覺。

我們的住家為四合院平房建構,房基用石塊壘固,牆體以泥土夯建,平整的屋頂用藍石瓦敷嵌邊簷。院落中央是個空闊地,正中豎立一根高大的木柱,上面繫著的各色經幡迎風招展。院落正門朝南,面對著阿美其日峰,門頂依照西藏傳統方式,裝飾著矛和旗。屋後是畜養馬、牛、騾子等家畜的圍欄,屋前梁柱上拴著一頭看護庭院的碩大藏獒。

我們家飼養了八頭奶牛和七頭犏牛(牦牛與黃牛的混種。當我學會走路時,便常常跟隨著母親去牛棚,袍中兜著小碗;母親給犏牛擠奶時,就會給我的小碗裡注滿剛擠出的新鮮熱奶。家中也養著雞,父母准許我進雞舍撿蛋;我記得曾爬到雞窩裡,坐著學母雞叫。這些,或許是我最早的記憶吧。

 

我們的生活雖然十分簡樸,但感到非常幸福和滿足,這應該歸功於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他在承擔西藏政教領袖時期,闡明並界定了西藏的獨立國家地位;並且,在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方面,亦取得了偌大的成就。我們居住的西藏東部地區,雖然處在中國的統治勢力範圍,但他依然是我們的精神領袖。他曾在此地住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因此,對這裡的影響力更加直捷和穩固。他的遺囑是留給全體西藏人民的,其中這樣述及:「自我擔負政教領袖的重任以來,就不曾有過偷閒和享樂。我必須日日夜夜關注宗教及國家大事,以期定奪取得成功的最佳措施。我必須考量農民的福祉,設法改善他們的生活、解除他們的哀傷,為他們叩啟通向果斷、平等與正義的大門」。

在他畢生的努力下,西藏人民享有了一段寧謐、安樂的年代。他曾做過這樣的評析:「自水牛年(1912年)至今年的水猴年(1932年),這期間,西藏大地是幸福、繁榮的,如同一片新生的土地,所有人都會感到輕鬆愉悅」。

土登嘉措於藏曆水雞年(1933年)圓寂。當噩耗傳遍西藏,人民莫不悲慟萬分。我的父親去塔爾寺市場,就在那裡的一座大經堂得知了此事,然後將此訊息帶回我們的村莊。十三世達賴喇嘛為著西藏的和平與幸福,奉獻了畢生的心血與努力。為追緬他的遺志,人們決定建造一座獨特的黃金靈塔,表達心中無尚的忠誠與崇敬。依照古老的傳統風俗,這座宏偉的靈塔,建在了西藏首都拉薩的布達拉宮中。

 

每一位達賴喇嘛,均為前世達賴喇嘛的轉世化身。第一世達賴喇嘛生於西元1391年,為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化身,曾發願護佑一切眾生。那麼,這種傳承體系便一代代延續下來。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後,尋找轉世靈童的工作也就立即展開。

首先,國會必須任命一位攝政來代理國政,直至新的轉世被尋獲並長大成人。依據古老的傳統方式,找尋轉世靈童的第一步驟,便是諮詢降神師與博學的喇嘛。十三世達賴喇嘛圓寂時,人們在拉薩瞧見東北方的天空中,飄浮著形狀奇異的雲朵;達賴喇嘛的遺體,是面南安置於夏宮羅布林卡的寶座上,但是幾天後,他的臉竟然轉而向東;安置他遺體的佛殿裡,東北向的廳柱上,突然出現一朵星形的蕈子------所有跡象,均顯示了找尋轉世靈童的方向。藏人相信從聖湖裡中能見到未來事物的影像,據說這些影像有時為文字、有時為地方或未來事件的畫面。西藏有許多這樣的聖湖,但以拉薩東南方約九十英里處的曲科甲聖母湖最負盛名。第二年是藏曆木豬年(西元1935年),攝政前往聖母湖觀像。在數日的祈禱及禪定後,見到了湖中三個藏文字母阿、噶、瑪,隨後出現一幅畫面──一座有著翠綠色和金色屋頂的寺院、一間砌著藍石瓦的房屋------。這些影像被完整地記錄下來,並做了絕密的存案。

西元1936年,高階喇嘛與官員們帶著影像的秘密,被派至西藏各處尋找符合觀湖所見的實景。

前往西藏東部的高僧,於冬季抵達多康地區。他們見到了塔爾寺的金頂和翠綠的簷緣,也在塔喀則村,發現了鋪著藍石瓦的房屋。領隊探問村民後,得知這戶人家有位將滿兩歲的男孩。

得到了這項重要訊息,尋訪團兩位成員,便隨同一位侍從及兩位充當嚮導的本地僧官,化裝後向這間屋子走來。名為羅桑澤旺的低階官員裝扮為領隊,而真正的領隊――色拉寺的格桑仁波切,則衣衫襤褸、喬扮僕人。我的父母邀請羅桑進屋,把他當成了主人,而仁波切和其他人則被帶往廂房。就是在這裡,他們見到了這位年近兩歲的男孩。男孩一看見仁波切,便走向前來,想要坐在他的腿上。仁波切穿羊皮袍,脖子上掛著屬於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念珠,小男孩似乎認出了這串念珠,要仁波切送給他。仁波切說:「如果你猜出我是誰,我便將念珠給你」。小男孩答到:「色拉阿克」。這是當地的方言,意為「色拉寺的喇嘛」。仁波切再問:「那麼主人是誰?」男孩回答是羅桑澤旺。除此之外,他也知道真正僕人的名字叫安多噶桑。

仁波切終日觀察著這個孩子,愈瞧愈有興味,直到這個男孩上床睡覺。他們在這裡住了一宿,隔天一早,當仁波切一行人準備離開時,小男孩從房間裡奔出,嚷著要和他們帶他一起去。

那個男孩就是我。

我的父母尚未覺察出這行旅人的真正使命。數日後,由高階喇嘛與官員組成的這支尋訪團,浩浩蕩蕩地來到家中。看到這支規模浩大的尋訪團,我的父母才意識我也許是位轉世活佛。西藏有許多轉世活佛,我的哥哥在之前就已被認證為其中之一。塔爾寺的一位喇嘛近日圓寂,我的父母親以為尋訪團到訪的目的,是為了找尋他的轉世靈童。他們完全沒有料想到,我竟然是達賴喇嘛的轉世。

身為轉世靈童,一般都能夠憶起前世的人、事、物;有些甚至不經過他人教導,便能流暢地誦詠佛經。我的表現使格桑仁波切認為,或許這正是他所尋覓的轉世。因此,他們對我做了許多測試。其中的一項,就是將兩串極為相似的黑色念珠擺在我面前,而這裡面有一件是屬於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後來他們告訴我,我選擇了正確的那一串,並將它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尋訪團還用另外兩串黃色念珠進行了相同的測驗。接著,他們給我兩面鼓,其中一面很小,是十三世達賴喇嘛用以召喚隨從的;另一面很大,繫著金色緞帶,裝飾華麗且具吸引力。我選擇了小鼓,以喇嘛誦經時的擊鼓方式敲打它。最後,他們拿出兩枝手杖,我先挑錯了一枝,但停下來端詳過後便放棄了;隨即,高舉起另一枝手杖,而它正是屬於十三世達賴喇嘛的。我對第一根手杖表現的遲疑,在於達賴喇嘛曾使用過它一次,這是尋訪團作出的推測。當初,達賴喇嘛將這支手杖贈送給了一位喇嘛,後來又經這位喇嘛轉贈到了格桑仁波切之手。

這些測試,使尋訪團確信轉世靈童已被找到,而攝政自湖中所見的三個字母和影像,也更強烈地映証了這種確認。尋訪團相信,第一個字母「阿」,代表「安多」,也就是這裡地處的區域名稱;「噶」代表「貢本」(亦即塔爾寺的藏文名稱),這是鄰近最大的寺院,也是攝政觀湖所見的廟宇景緻;而「噶」和「瑪」兩字,則昭示著村中的葛瑪若比多傑寺。

值得注意的是,數年前,十三世達賴喇嘛由中國返回西藏時,曾居於噶瑪若比多傑寺。他受到該寺轉世高僧的熱誠款待,接受了村民的頂禮膜拜。當時,我年僅九歲的父親,也在朝拜的人群裡。人們記得,他曾將一雙皮靴留在寺中;還對我出生的小屋方向眺望良久,讚美那是個「美麗的地方」。

 

所有的事實使尋訪團徹底信服,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已然尋獲。他們將所有的尋訪細節,通過電報向拉薩匯報。由於拉薩只有通往印度的單線電報,因此拍發的電碼就必須由西寧發出,再經印度才能送抵拉薩。尋訪團獲得了帶我去拉薩的電報指令,這項指令的下達,也是循著同樣的傳輸路線。我們所在的西藏東北部,當時尚處於中國的控制之下。因此,尋訪團必須先與中國省主席達成協議,才能夠將我帶離出境。尋訪團告訴省主席,他們前來尋找達賴喇嘛的轉世靈童,需要將候選兒童送往拉薩,請他提供協助。由於擔心省主席干插手刁難,因此並未告訴他已尋獲了轉世靈童的實情。省主席兩次召聚所有候選孩童,儘管他是伊斯蘭教徒,但還是決定親自測試一番。那是個極為簡單的方法,他拿一盒糖遞給所有的孩子,有些人不敢拿、有些則貪婪地抓了一大把。日後尋訪團成員告訴我,說我拿起一顆糖,慢慢地吃了起來。此舉似乎令省主席頗為滿意,認為我是最有可能的靈童人選。因此,他給每個孩子的父母贈送一匹布,打發走這些孩子;卻下令將我送往塔爾寺,交給我那位在寺中出家學習的哥哥來照料。

據說,省主席對西藏代表勒索,要價十萬中國銀元才肯讓我離開。這雖然是筆無理的索取,但西藏方面還是支付了這筆鉅款。隨後,他又再度開價三十萬銀元。政府代表告訴他,現在所選還未能作出確認和定論,何況西藏其他地區還有候選的兒童。他們所擔心的,就是省主席一旦確定我將被認證為達賴喇嘛,就會抬高價錢、耽延時日;他們也擔心,中國政府會藉機要求在西藏獲得某些權利。

這種困境必須向拉薩方面作全面匯報。但是,經由中國轉訊發報來商討問題,似乎極不明智。因此,必須派人親自將消息送往首都,而這一趟往返就得花去數月的時間。從尋訪開始,到最後的談判,總共花去了將近兩年的時間。

這一次,必須保持高度的機密。期間,因為擔心省主席做出什麼變故,所以我被認證為轉世一項,無法向國會提呈並得到正式的接受。這種情況,即使對我的父母也都封鎖了消息。但是在我長大後,我的母親告訴我,從前的許多跡象,就曾昭示著我不尋常的命運。西藏廣泛盛行著一種看法──化身喇嘛在轉世前,他的降生地會出現災難。在我出生前的四年裡,塔喀則的農作物連年欠收,不是莊稼成熟時遭了冰雹,就是幼苗受了水淹。村民一致認為,肯定會有化身者在此地投胎轉世。我的家庭尤其多難,在寥寥無幾的寶貴家財中,損失了幾匹牲口;在我出生前的數個月,父親又身患重病、臥床不起,但他竟然在我出生當天的早晨痊癒,並在佛前祝禱,為佛龕上的酥油燈添油。我出生時,母親告訴父親:「是個男孩子」。他平淡地說:「真好,將來我讓他出家為僧」。

當尋訪團和西藏政府代表與省主席協商時,我被安置於塔爾寺。當時我將滿三歲,因為離開父母而悶悶不樂。在塔爾寺,除了大哥土登晉美羅布外,還有我五歲的三哥羅桑珊登。珊登總是與我作伴,但當他上課時,便沒有人陪我玩耍了。我至今還記得,有時在他的教室門口等的很不耐煩了,就透過窗簾對他擠眉弄眼,想引起他的注意──當然這不能讓經師發現嘍。但是他的經師極為嚴厲,珊登也只能對我愛莫能助了。

我們的叔父也在寺院裡,但我只能遺憾地說聲抱歉。因為有童稚之心的我和珊登,對他的確感到厭惡。這是在於他有張黑黑的麻子臉,還有一把西藏人少有的髯鬚,以及兩撇常抹著油、小心照料的鬍子;並且,他還常常約束我、與我做對。叔父有串巨大的念珠,黑色的珠子因經常拈動而變得烏黑發亮。有一回,我想瞧瞧叔父的佛經,卻不小心將活頁弄得散亂無章,因此惹惱了叔父、討了幾記響亮的耳光。遇到這種情況,我和珊登便會躲起來,讓叔父找上幾個鐘頭。我們沒有意識到,省主席勒索的高價,會令他極度地焦慮。不過,這種惡作劇倒很奏效,當他找到我們後,會給我們糖吃,以示和好。可我不解的是,當我規規矩矩時侯,他卻從不給我糖吃。

總而言之,這是我孩提時代一段孤獨、難捱的日子。有時候,珊登的經師會將我放在他的腿上,用袍子包著我,給我乾果吃。這幾乎是我所能記取的唯一慰藉。姐姐還提醒過我,在我獨自玩耍的遊戲中,其中一個就是打好包袱、放在木馬上準備出行------

 

地兔年(1939)的六月初,我們終於能夠啟程前往拉薩。當時,經歷了這樣的前奏:政府代表無法籌足三十萬銀元的現金,所幸的是,一些前往麥加城朝聖而途經拉薩的中國伊斯蘭教商人,答應借出欠缺的款額、到拉薩時收還﹔省主席雖然答應讓我離開,卻留下一位高階官員作為人質,以交換金汁書寫的一疊經典、十三世達賴喇嘛穿過的一套服裝。省主席要求,如果我安全抵達拉薩,這些物品必須送到塔爾寺。尋訪團和政府代表均同意這個條件。在我到達聖城後,多康地區發生了政治動亂,而那位官員也乘機擺脫了控制、安然返回拉薩。

我是在四歲生日後的一個星期,開始了為時三個月又十三天的旅程。對我的父親而言,未來前程還是個未知數;拋離家園、辭別親友------眼下所經受的變化,一定會讓他極度感傷。旅程開始時,隊伍約有五十人和三百五十匹騾馬。這支隊伍,包括了尋訪團成員、政府官員、我的家人,以及遠道朝聖的伊斯蘭教徒。我的兩位哥哥──九歲的吉樂通達和六歲的羅桑珊登,也與我們一同前往拉薩。當時,西藏還沒有用來運輸或載客的輪軸馬車,也沒有通暢的道路可行。我和珊登坐在名為「鐵夾木」的肩輿裡,這是由兩根木杠連起,並套在兩匹騾背上的馱載工具。行至艱險的路段時,尋訪團人員便輪流背著我行進。我們每天從黎明行至正午,這是西藏旅人的習慣;到了晚上,因為路途居民寥寥無幾,只能搭營歇宿。事實上,我們旅程的最初時段,除了幾位牧民前來請我加持外,幾個星期都見不到人跡。

 

當我安全通過中國政府的控制區域後,尋訪團立即向國會呈交報告,詳盡匯報了攝政觀湖所見的印證、轉世靈童成功通過的測試,以及十三世達賴喇嘛昭示的轉世之地------。據說,所有尋訪工作及調查活動,皆完全符合降神師與高僧的建議。最後,國會一致確定我為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轉世,並派遣高階官員於途中迎接。

旅程開始後的第三個月,我們在圖札楚河遇見首位西藏政府官員。他帶了十六個人、一百擔物品及四艘皮船。人員與行李一併渡過圖札楚河後,我們的隊伍便顯得壯大起來。

數日後,我們穿過它藏拉關後抵達了極楚鎮。此處距拉薩僅有十五天的路程。在極楚鎮,我們見到另一名官員,他依照西藏傳統的禮儀向我獻上哈達,並呈上代表三重意義──尊敬、忠誠與服從的「門達登尚」。我的父母在這個時候才明白,他們最小的兒子,竟然是十三世達賴喇嘛的轉世。他們在極度的興奮、敬畏與感激中,對這種喜悅的消息簡直是難以置信。

距拉薩十天路程的地方,我們遇見了一支帶著許多騾馬的百人隊伍。這支隊伍由一位噶廈(內閣)的噶倫(大臣)率領,成員包括政府官員與拉薩三大寺的代表。他們向我獻上哈達及門達登尚,並帶來由攝政、噶廈與國會共同頒發、正式認證我為第十四世達賴喇嘛的文告。卻本(司祭者)為我脫下農裝,換上僧袍。我被抬進鑲裹著金箔被西藏人稱作「百步將」的轎子,繼續向拉薩行進。

隊伍浩浩蕩蕩地前進。每經過一座村鎮,均見到喇嘛和僧侶們帶著徽章及飾品列隊而來;不論僧俗,人人都穿著最好的衣服,站在路旁夾道歡迎。與此同時,號角、笛子、大鼓和鐃鈸喧囂齊鳴,香火繚繞升騰------當我穿過人群時,所有人雙掌合十、躬身行禮,臉上帶著幸福的微笑。我記得,從轎裡往外望時,看見人們歡喜得熱淚盈眶。所行之處,音樂和舞蹈始終伴隨著我。

我們旅程的下一個重要地點是丹瑪唐。在這裡,我們遇到了攝政及西藏宗務總管的迎接隊伍,就此暫停行程,在熱振寺住宿了三日。歡迎活動的最高潮,是抵達多後唐才開始的。所有高階官員,包括司倫(首相)、噶倫,以及色拉、哲蚌、甘丹三大寺的堪布,均前來多後唐;英國使團團長霍吉.日佳遜先生亦在迎接的隊伍裡。現在已接近了拉薩,往前不遠,便遇見了不丹、尼泊爾及中國的代表------。隊伍匯合後十分浩大,蜿蜒地向聖城邁進。數千名高舉彩旗的僧侶排列路旁,敲奏樂器、高唱歡迎曲;西藏軍隊各部士兵,向我列隊致敬、鳴獻禮炮。所有拉薩市民,不分男女老幼,都是衣著整潔、亮麗,懷著崇敬之心迎接我。當我經過人群時,聽見人們高呼:「我們的幸福日子終於來臨了!」我彷彿進入夢中、置身於一片蔥郁的花園裡。這種美妙的幻境,使我感受到空氣中瀰漫著舒爽的馨香、聆聽到自由和樂的歌聲;我能夠看到四周繁花簇錦、微風拂動,炫麗的孔雀在我面前翩然起舞------。直到我們抵達聖城前,我還沉浸在這種夢幻中。入城後我被帶進寺裡,虔誠恭敬地參拜了佛像。接著,隊伍轉向達賴喇嘛的夏宮羅布林卡。如同作夢一般,我被引進前世的華麗殿堂。

 

攝政依照國家占星師的建議,與國會商議後確定了我登基的時日,然後電告中國、尼泊爾、不丹、錫金以及印英政府。藏曆鐵龍年(1940年)1月14日,坐床典禮在布達拉宮東側的積善堂舉行,這也是我登上獅子寶座的即位儀式。

參加這個隆重典禮的,有鄰國的外交使節、西藏政府的僧俗官員、高階轉世喇嘛、三大寺的堪布與助理,以及我親愛的家人。當我進入大殿時,做為我經師的攝政、還有我的副經師,以及噶倫、宗務總管、高級侍從陪伴著我;跟隨於後的,還有梭本(司膳)、森本(司服)、卻本(司祭),以及傳統西藏的地區代表。我一踏上殿堂,全體人員立即肅立。我在宗務總管和內閣元老的引領下,走向獅子寶座,高級侍從則在一旁引領著觀禮的行列。

獅子寶座是依照藏傳佛教的經典指示建造的。外觀是方形,材質用漆金的木料,底部用八頭木雕獅承托。座上有五層坐墊,每個墊子均由不同顏色的織物覆蓋,五層坐墊合計有六、七英尺高。座前的桌上,排列著達賴喇嘛事務處的所有印壐。

典禮在特別的誦經聲中開始。誦經者是長駐布達拉宮、伴隨達賴喇嘛參加宗教儀式的僧侶。他們在誦經聲中呈上吉祥物,高唱經文來闡明之中的寓意。

之後,攝政向我呈獻了「門達登尚」。這是三件具有象徵意義的供奉,其中包括一尊長壽佛金像、一本長壽佛經典、一座小佛塔,這表示著祈願我健康長壽、闡揚經教、有著諸佛的思想。

攝政、副經師及司倫向我獻上哈達。我以前額觸碰攝政和副經師的額頭,以示祝福;而對俗家人司倫,則用雙手摸頂為他祈福。

高級侍從領著一隊僕人,獻給我稱為「多瑪」的人蔘果,這些,都盛裝在金製的小杯與碟子裡的。其後,僕人將人蔘果分獻給大殿中的每一個人。獻人蔘果,是所有西藏典禮中必有的儀式,象徵著幸福與快樂。接著是獻茶及獻甜飯儀式,先給我,然後分獻給其他所有人。獻供儀式進行的同時,兩位來自寺院的學者,正高聲辯論著佛經的理論。辯論結束後,一隊青年男子在鼓樂聲中開始表演滑稽劇。而後又是「辯經」,與此同時,各式鮮果和乾果,以及西藏蛋糕「卡普施」,一併排列於大殿之上。

攝政以西藏政府的名義,向我獻上「門達登尚」。這是個精緻的宇宙象徵物,兩端分別由一位噶倫和一位堪布所持。攝政解釋了這件「門達登尚」的含意;並宣告經過長時間的尋訪,以及與降神師和上層喇嘛的商榷,確定我為政府和人民所擁立的國家政教領袖。他祝願我萬壽無疆,護佑人民的福祉和宗教的昌盛。接著,上至政府官員、下至僧侶俗人,排列著長隊向我獻禮。首先呈上的是西藏政府的賀禮:象徵政教權威的金輪及白法螺;還有「八吉祥」和「轉輪王七寶」。獻禮的隊列絡繹不絕,最後在緩緩的移動下漸漸結束了。

現在,該是我祝福與會的眾人了。我首先以宗教的方式為西藏政府官員施福。隨後,外國代表們向我獻上哈達,我將哈達親自回贈給最高級別的代表,而給其他代表回贈的哈達則由侍從們代贈。現在,由侍從經手,將我面前桌上擺著的各種水果,分獻給大殿內的每一個人。

接著,表演了一出滑稽劇。隨後,一隊演員戴著面具、穿著衣袍,扮演成海洋與天堂的男女諸神,引吭高歌、讚美祖國。之後上場的,是四位代表古印度阿闍黎(上師)的面偶舞;還有兩位僧官,誦唱了西藏歷史與宗教美好展望的詩歌。

中間穿插滑稽劇後,由兩位僧人朗誦了自創的詩歌。詩歌表達了祈福賴喇嘛長存永駐、佛教昌盛不竭、眾生祥和怡樂的願望。我對這兩位僧人給予特別的祝福,並贈獻哈達,表示對詩歌的讚賞與推崇。

典禮至此結束,整個過程用了很長的時間。後來我聽人們講,出席坐床大典的賓客及官員們,見我雖然年幼,卻尊嚴有加、鎮定異常,令人欣喜嘆慰。儀式完畢後,所有在典禮中陪伴我的僧俗官員,又引領我來到「善行願殿」。在這裡,他們獻上達賴喇嘛事務處的所有印璽,並且讓我在一份下發給寺院的文件上蓋章。這種儀式,象徵著我行使權力的標誌。

四歲半的我,正式被認證為第十四世達賴喇嘛,成為統領西藏政務和宗教的領袖。對所有西藏人民而言,我就是他們未來生活中幸福和安穩的保障。

 

二OO四年由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編定           歡迎留存與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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