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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rmur by dg786 (dg786)
  • 飄羚:西藏流亡史詩(連載)
    周加才讓◎2010/03/20 19:27發表迴響

第一章 達賴喇嘛時代的結束

人急了求神,神急了就騙人

已是一九五九年四月,雖然拉薩還是個春暖花開的「林卡」[1]郊遊季節,而在印度北部,卻已是酷暑炎炎的另一番天地。

當十四世賴喇嘛丹曾嘉措[2]流亡月餘,終於在烏塔然查省[3]的德拉頓[4]落腳後,這種環境的強烈反差霎時給他帶來一種事隔境遷的感覺。

雖然,流亡途中的危難、險惡、病痛……都已過去,迎接他的是一路的鮮花、歡呼、撫慰、鼓勵,讓他湧起一股自信和力量。但是,他也有種預感:此次流亡,似乎意味著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二十四日這天,尼赫魯[5]總理從德拉頓驅車一小時攀爬到慕蘇瑞[6]山頂,達賴喇嘛就借住在山頂的柏拉別墅[7]。這位印度獨立後的首任總理,此行名義上雖是為國內旅遊業在這個避暑勝地召開的大會上發表講話,但他的真正目的卻是要會晤這個年僅二十四歲的西藏領袖。

尼赫魯總理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達賴喇嘛,是在五年前出訪北京的一次國慶晚宴上。周恩來總理將達賴喇嘛引見給他,他們之間除了禮節性的應酬以外,似乎沒有任何交集。

回憶起來,當時的情景也略顯尷尬,他從達賴喇嘛眼中投射來的那種渴望和探詢中,能夠體察到一種焦慮——希望在風雲突變的西藏問題上能看到這個睦鄰友邦的態度究竟是什麼?

有著政治經驗的尼赫魯總理,面對中印雙邊的微妙處境,必須迴避這類敏感的話題,所以他故做一副冷漠的姿態,讓達賴喇嘛知難而退。

三年前,達賴喇嘛受邀來印度參加佛陀誕辰二千五百年紀念活動,此次他們雖然是在總理官邸會面,但又恰是周恩來總理出訪印度的尖峰時刻,結果,達賴喇嘛不僅沒有得到尼赫魯總理的認同和支持,還被勸導與中共合作、放棄留在印度的打算。

今天的會面已非比尋常,尼赫魯總理意識到,西藏問題以及達賴喇嘛問題不僅已浮出水面,而且也波及到了印度境內,他必須與達賴喇嘛進行商談,拿出一個應對、解決的方案來面對達賴喇嘛的處境和即將面臨的西藏難民潮。

 

柏拉別墅的談話整整持續了四個小時,達賴喇嘛感覺到,至少有一半的時間雙方都僵持在各執的政治主張下。

在尼赫魯總理看來,達賴喇嘛的政治理念過於幼稚和偏頗,他試圖讓達賴喇嘛明白:返鄉和藏獨的念頭是不切實際的。面對這位年齡小到可以作孫子的論辯對手,尼赫魯總理情緒失控到了拍桌震怒的程度,他擔心,達賴喇嘛的激進和熱忱,會給當前時局埋下動盪的隱患。

或許,他顯然忘記了,面前這位青年還有著五歲坐床、十六歲親政、二十三歲獲得拉然巴格西學位的獨特經驗,對這位西藏領袖來說,即使「西藏立國」是一種渺茫而短視的政治理念,但身處這種流亡的逆境,如果喪失這種理念就意味著淪喪,對於政教合一的領袖人物,達賴喇嘛能夠拿捏住這種世俗政治的尺度。

正像尼赫魯總理所預見的,這種流亡初期的政治理念不切實際,但努力的結果卻讓「西藏問題」國際化,也讓達賴喇嘛藉此將思考點沉澱和回歸到西藏的政治現狀。

達賴喇嘛在政治主張方面得不到尼赫魯總理的支持,這也是預料之中的事,但這次談話所傳達的一條重要訊息卻讓他愕然和沉默。尼赫魯總理試圖讓他明白,他這次流亡時間決非是短暫的,「要做好長期居住的規劃」。

達賴喇嘛深感困惑,這已是他二度流亡了。前世顛沛流離,傳到他這世仍然如此,這似乎成了他的宿命。

他記得,第一次出亡是向南走,到了與錫金[8]不遠的措模[9],那還是他在一九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親政即位不久,流亡時間持續了九個月。

但這不僅沒給他帶來半點沮喪,反而令他心中溢盪著興奮和意趣。第一次離開拉薩這個令人厭倦的城市,去的又是一個能被印度洋暖風吹拂到的宜人牧場。那次的出亡也是從容不迫的,不僅保留了基本的隨行陣仗,而且還攜帶了近六十箱財寶。

可是,這次就不同了,一切都在突發中倉促行動,他這一行八十人抵達印度邊境時,已是貧病交集、人困馬乏的「難民」隊伍了。

從第一次出亡西藏邊境到這次一步跨出國界,這似乎已成為能否重返西藏的分界嶺。

兩次出亡都是在降神儀式後遵照神諭指示進行的。實際上,選擇出亡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基本的保全法則,從人性上來講也是種本能的反應。許多藏人以為,若要降神,似乎更應該關心出亡後的結局,而這種結局是誰也無法預料也是神無法回答的。

這使人想起,三年前達賴喇嘛初訪印度時,西藏前任首席噶倫[10]魯康瓦[11]前來晉見。

魯康瓦是個極富民族情感的噶廈舊制官員,在中共駐藏代表張國華[12]眼中,他可是匹難以調服的烈馬,他的倔強與牴觸態度令自身陷於危險的處境,最後,達賴喇嘛在不斷受到脅迫下,不得不含淚解除了他的職位,就此他也趁機逃亡到了印度。

那次他來晉見達賴喇嘛,是希望這位西藏政教領袖能留在印度,不要返回西藏:「中共在西藏的屠戮會一觸即發,為了顧全西藏人民的利益,您應該留在這裡取得印度政府的庇護……。」

「我也有過這種考慮,但我還是應該回去,這樣對局勢的穩定或許會有幫助。」達賴喇嘛面色凝重,遲疑了一下,接著說:「我與張國華將軍有合作多年的交情,總不至於沒有退路可言了,再說達賴喇嘛的影響力多少也會讓他投鼠忌器吧!」

「昆頓拉(陛下啊)[13],您難道還心存幻想嗎?安、康地區已經開始軍事鎮壓,蘭州軍區和成都軍區都已介入……目前這種局面不是張國華將軍所能主導的,這您是知道的,逃難到拉薩的人越來越多,戰火就要逼近布達拉宮了……」魯康瓦因為激動,已經泣不成聲。

「尼赫魯總理也勸我回去,他能夠幫我作最高層的協調。」達賴喇嘛拍拍魯康瓦的肩膀,寬慰道:「涅窘[14]降下的神諭也表明了這種態度,說明了勢態絕對有挽回的空間。」

提到涅窘護法,令魯康瓦激憤了起來:「廓爾卡人打到拉薩,還不是因為遵照神諭指示的方式去打仗,才會慘到這個地步?解放軍逼近昌都,也不知神諭究竟在幫誰的忙,竟然使拉薩的軍隊和貴族懈怠到了日日縱情雪頓節的歡樂中。昆頓逃亡到亞東,也還是聽信神諭的指示……這些,都有什麼意義呢?人急了求神,神急了就騙人。」

這兩次出亡,神都無法告訴達賴喇嘛能否重返拉薩,但第一次他回去了,而這一次卻是尼赫魯總理告訴他要作好長期留下的準備,他想,或許真的沒有退路了。

當中國內陸的「民主改革」向西藏腹地延燒時,宗教和寺院所遭受的毀滅已無法遏制。他想起了毛澤東主席說過的那句話:「宗教是一種毒藥……」這也是中國民主改革中湧動的意識潮流。在這種趨勢下,任何宗教都會被貼上「封建」、「落後」的標籤而受到衝擊。

隨著「西藏自治區籌備委員會」的成立和開展工作,延續三百多年的西藏噶廈政府眼見就要被取代,而達賴喇嘛的角色和地位,也將在其所擔任的「籌委會主任」一職中轉化為行政長官。宗教不保、噶廈政權即將傾覆、政教合一的達賴喇嘛權力和地位會被取代……無可質疑,隨著民主改革的推進,「達賴喇嘛時代」勢必終結、走入歷史。

對這種變遷,達賴喇嘛卻也從不顧惜,他說過自己就是半個共產主義者,因為共產主義的平等、濟貧、無私、奉獻……是與佛教思想相通的。在他來看,「達賴喇嘛時代」的結束或許是進步的,但如果像是歷史上郎達瑪那種「滅佛」而終了達賴喇嘛時代,那的確令人感到憂慮。

神諭無法預測到達賴喇嘛流亡歲月的長度,也無法預測到西藏境內的佛教命運……。而這一切隨著達賴喇嘛的出亡而水落石出,一夕間「達賴喇嘛時代」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崩潰,引起全藏區連鎖反應,與此同時,神諭無法預測的事情也無一遺漏地展示出來。

這種嚴峻的事實,不得不讓達賴喇嘛得出這樣的結論:「我留在國外,會對西藏有更大的作用。」



[1] lingka,即園林之意,見註29。過林卡或逛林卡,指的是到如園林般美麗的地方郊遊、踏青,一般是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裏,相約來到公園、河邊和小樹林,在草坪上圍坐下來,或者搭一座帳篷聚集在內,一般會備有風乾肉、卡塞(油炸面點)、曲拉(乾奶酪)、青稞酒和酥油茶等傳統飲食,有時也會起灶野炊,大家一起吃喝談笑、放歌起舞,享受悠閒時光。

[2] Tenzin Gyatso,第十四世達賴喇嘛法名,丹曾意為扶持佛法,嘉措意為大海。

[3] Uttaranchal,二○○七年改名Uttarakhand

[4] Dehra Dun

[5] Javaharlal Nehru,一八八九─一九六四。

[6] Mussoorie

[7] 印度富商伯拉(Birla)家族在慕蘇瑞所屬的英式別墅。

[8] Sikkim,地處西藏、尼泊爾、不丹、印度之間,原為獨立王國,首府崗托克(Gangtok),一九七五年為印度併為一省。

[9] Tsho mad,在拉薩以南三百公里。

[10] 噶倫(kalon),原西藏政府官名。清乾隆十六年(一七五一年),清廷對西藏地方事務管理體制實施重大調整,廢止原先的郡王制,改為噶倫制。噶倫爲三品,共設四員,三俗一僧。駐藏大臣總辦全藏事務,與達賴喇嘛、班禪平行,噶倫及其下官員,無論大小事務均須禀駐藏大臣。噶倫的公署,稱為噶廈(kashag)。首席噶倫,相當於內閣總理。

[11] Lukangwa,原名戴卡才旺熱丹(一八九六年-一九六六),曾在拉薩商業學校就讀財會專業,17歲參加工作,一九四○年升任布達拉宮會計總管。一九五○年達賴喇嘛親政時擔任噶廈內閣總理,一九五二年與中共駐藏軍政高層矛盾激化遭免職,隨後流亡印度噶倫堡。達賴喇嘛流亡途中曾延請他入閣噶廈,但被婉拒。晚景貧困潦倒,在德拉頓居地撒手人寰時只有女兒陪伴在旁。

[12] 張國華(一九一四─一九七二),江西省永新縣人,一九二九年加入共軍,一九三一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一九四九年任解放軍陸軍第十八軍軍長,負責西南戰事。一九五○年一月下旬,奉命率第十八軍進軍西藏。一九五五年起,任解放軍西藏軍區司令員、軍區黨委第一書記。一九五九年六月,任西藏平亂總指揮,指揮西藏「平叛」。一九六七年後,轉至四川任職,先後擔任解放軍成都軍區政治委員、軍區黨委第一書記,四川省委第一書記等。一九七二年因病在成都逝世。

[13] Kundun,藏人對達賴喇嘛的尊稱之一。

[14] Neqoin,或譯乃瓊,傳說原為暴惡的藥叉,經蓮花生大士降伏後,成為藏地佛教的護法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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