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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在霧裡看花、在水中望月,當然會被那幾乎幻化了的情景所攫取,遐思萬縷。看事物如此,看人的話也會帶點這種迷蒙,惹得人將我這個從青藏高原跑下山的家伙刮目相看起來。即使我一身都市人打扮,不拖(花叢)泥帶(望月)水,見到的人還是想從我身上來點「遠古」、「荒蠻」之類的思古之幽情,這種距離之美,說穿了也是種文化生疏和差異所帶來的神秘感吧!

 

 

 迷霧中掩藏的神秘力能引渡我們航向彼岸嗎? 

  

我變得身懷絕技

 

    藏人內心注重謙卑,再加上自己的一隻腳在偏壤的山溝裡已經踏實,另一隻腳卻伸進了先進的臺北都市,這種落差令我在謙卑中愈發小心翼翼,以致到了拾不起自信而近乎「白目」的地步。好心人看不下去,就這樣拉拔我:「別說你什么都不懂,對某件事知道百分之三十就說懂,否則哪有你端的飯碗……」

    如此以來,我在這個大都市裡用很短時間便調適到了什么都懂的狀態。 

    「你是喇嘛嗎?聽說西藏的喇嘛也娶妻生子的。」

    「我是恰好例外的那一個……」

    「那你一定懂藏密嘍,聽說西藏人都會念密咒,很神奇的!」

    ……

    我與邂逅相遇的人常常會發生這類雞同鴨講的對答。不知是盛情難卻,抑或是我已調適到了「什么都懂」的信心滿滿狀態,遇到這種懵懂的熱情和霧裡看花的心識,我便會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順帶露出點蒙娜麗莎那種捉摸不透的笑容,糊弄得人們堅信我肚子裡裝滿了「藏密」的真材實料。其實,臺灣人想扮演我這個角色就很難,因為大家都知道什么是得天獨厚、近水樓臺…我是藏人吶!

    說有藏密真傳是不夠的,是騾子還是馬,總得拉出來遛遛才行。終於有一天,朋友與我三杯兩盞洋酒下肚後推心置腹起來,說自己的老婆總是被「鬼壓床」,請本土的許多高人作法,一月有余,錢也散去十來萬,老婆依然形容枯槁、身心俱疲。他或許覺得這地方神祗與地方邪魔鄉里鄉親的,總下不了手,外來的藏密大可以像蓮花生大士曾在西藏的作為那樣在這里所向披靡。 

    我向他拍拍胸脯,「好說,交給我吧!」我說這話不是讓他把老婆交給我,而是把這件驅魔的事交給我。我并沒有什么作法、超度、驅魔之類的能量和手段,之所以敢把胸上的兩塊脯肉拍的啪啪作響,是因為那個充滿神祗的靈類世界是我們肉眼凡胎見不到的,對迷信的人來講,藏密的法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到什么程度?完全要靠施者的用心、觀者的想像隔空抓藥了。

    當夜留宿在朋友家,燃一柱香、一盞蠟,置一碗凈水,權且因陋就簡當作施法的供品,然后兩手翻掌八指緊扣、無名指并攏上豎為須彌山,作出曼達的手印。在我念誦蓮花生大士的祈請頌時,我發現朋友和他的老婆跪在一旁,莊重和拘謹到了手足無措的地步。雖然我是猴子穿衣學人樣,但我敢發誓,憑著自己十多年來禪修的經驗,那種凝神靜氣再加上聲色氣氛調和出詭異的深不可測,真的會把不明事理且想象力豐富的人唬的五體投地。

    不過,人進入到角色後真的會忘掉自己是什么來頭,對我來說,這種看似很玄乎的事情瞬間就轉化成一件「不成功便成仁」、「舍我其誰」…的事業和責任了,我竟然全神貫注地觀想和持咒,執著地在時間的流動中捱延,渾然不覺中已沉沉入睡。睡夢中竟然見到了那個「壓床鬼」朦朦朧朧的影子,立時我便像個憤怒本尊那樣氣焰萬丈,讓那家伙在阻嚇中一溜煙逃遁的不知去向……。

    第二天一早我便向朋友詢問晚上有沒有遇到「鬼壓床」,得到了驚異連連的感慨——「沒了,沒了哎……」離開後一連幾天又打電話追蹤,確定沒再發生。

    真誠地說,我也實在無法釐清究竟是誰解開了這個癥結、這個包袱?這種不甚明暸的事情只能放在內心裡小聲嘀咕:「鬼才知道!」

 

此后不久,小圈子裡又傳聞我有開天眼的特異……。總之,一榮俱榮、一敗俱敗,僥幸的是,我在這件事情上的確露臉了,人們後續的作業當然是填料加物、錦上添花;換來的不幸卻是朋友通過這件事情更向迷信的泥淖裡沉淪了。讓別人怎么看呢?一個西藏凡俗人都有如此表現,那「喇嘛」們還不更加了得嘛!

 

 文化的內涵是在浮華的外表下

 

「西藏喇嘛在搞男女雙修」

    在臺灣待久了,有關「西藏喇嘛在搞男女雙修」的傳聞也就時有耳聞。這種男女之間的媾和在俗家人之間發生時稱作通奸,而在西藏喇嘛身上發生時便稱作「雙修」。

「雙修」這個名稱起的好極了,因為這是出家人給自己或是外人給出家人犯戒留下的一種最好的脫罪方式。

    其實,這種假雙修之名而行淫樂之實的狀況并不是臺灣時下的宗教憂患,早在十一世紀時,西藏宗教就已戒律潰散、綱紀不振,甚至有出家僧人以尊崇的社會地位而強霸民間女子做雙修的「明妃」。直到十五世紀,隨著宗喀巴施行宗教改革,西藏宗教道德的頹風得以遏制,戒律也歸序重振了,那種可以在民間市井招搖過街的「雙修」很快便在藏地絕跡。世界上各種宗教都經歷過這種進步與倒退的蛻變。時至今日,在藏地不復出現的雙修幌子沒想到卻在臺灣出現了,而且煞有介事地被臺灣僧俗冠予藏傳佛教(或藏密)的特質,確實讓西藏本土的人們跌破眼鏡。

    古人都懂得「食色性也」、「溫飽思淫欲」這類常情,再加上人們對宗教的信仰偏執成一種迷信、崇拜的社會風氣,那自然就會形成縱容,在肉身凡胎的喇嘛中滋生出「雙修」的溫床。

   

回頭看看我所謂「施法驅魔」的那幕情景,可以肯定的是,我籍助了人們對藏密無限崇拜的心理作用而創造了奇跡,副產品就是在自己的社交圈子裡取得了令人仰慕的威望值。我開始突發奇想:「如果我是一個喇嘛呢?」

如果我是一個喇嘛的話,人們對藏密的崇拜之心就會灌注在我的身上,不明事理的人會在在迷信的心理作祟下親近於我、順服於我、聽遣於我……世上還能有比這更大的誘惑能令我貪慾升起、虛慕膨脹嗎?

九世紀藏王赤惹巴巾在位時,出家僧眾在社會的尊崇地位已是登峰造極,法律甚至明定了對出家僧眾不敬的處罰,比如用手指指僧人會被砍去手指、斜視僧人會被挖去眼睛……。就是在這樣一個缺乏理性的社會風氣、社會縱容下,才會讓出家人脫序無軌。

而今,西藏喇嘛在西藏本土是無法籍助「雙修」來演繹出性丑聞,卻可以在臺灣東西南北趴趴走,這不能不讓人去檢視臺灣這種處在信仰迷思中的社會風氣。臺灣信眾對藏密不求甚解之下的盲從與推崇,也可以從他們對西藏出家僧眾概以「喇嘛」的通稱中窺見一斑。「喇嘛」這個詞在西藏傳統中意味著修道有成的上師,亦就是漢地所推崇的高僧大德,如果一個信徒尚不能以智慧心去辨識真假喇嘛,又如何能辨識出喇嘛中品修的真偽呢?

達賴喇嘛在美國訪問時,一位女信徒向他控訴說自己的上師藉雙修之名而性侵了她,達賴喇嘛立刻當眾告訴她:「遇到這種事就要去法庭控告,這是最好的方法!」這說明所謂的雙修并不是藏密的家底,完全是那些別有用心者脫離戒律的個人犯行。

雙修既然是密法,當然是在不被「捉奸在床」的前提下秘密進行的,所以我還從未聽說歷史上有什么真正雙修的人被人知曉,也從未聽說歷史上有什么通過雙修的人成道成佛。

西藏人最推崇的修行大師密勒惹巴,以及臺灣信眾最敬重的《菩提道次第廣論》撰著者宗喀巴,一個是即身成佛的苦行僧,一個是整飭戒律的藏傳佛教一代宗師,他們都沒有體驗過所謂的男女雙修,而大眾卻不能以此為指標去看待藏傳佛教,反而本末倒置地被那些犯戒的僧眾牽扯住視線,這不是愚昧會是什么呢?

   

究竟什么是藏密?

    在臺灣這個物欲橫流的甜蜜溫床裡,不僅會有雙修騙色,還有供養斂財、虔誠沽名……種種世俗貪婪的染污,宗教內部如果不積極自清,當然會引來社會正義之聲的討伐了,這不僅對宗教帶來傷害,對信眾、對民眾也帶來傷害。

    一次,在宗教會議上,有位信徒拿著社會上散布的一系列針對藏密的批判文宣,提議大家起來反擊,立時得到了響應。我其實都已細細看過了這類所有的手冊,我感覺到悲哀的是,這些寫手冊的人雖然對藏傳佛教的理解趨於偏頗,但他們卻是冷靜的、并且也涉獵了藏傳佛教的精髓,這要比臺灣的藏傳佛教徒更勝一籌。因而我建議人們先看過這些批判的手冊後再行研議,目前狀況下宗教內部的自清的確比反擊重要。

    許多人真的會以為「藏密」兩個字就代表了藏傳佛教,以致於這裡的一些藏傳佛教徒也是口徑一致地將藏傳佛教稱之為「藏密」。其實,絕大部分的西藏人除了參加過具有密宗性質的儀軌和誦咒外,一生一世都與藏密修行無緣,即使寺院絕大部分出家人也是如此。所謂嚴而不漏、密而不透的才能稱得上「秘密修法」,如果把這看成是全民的棒球運動一樣普及到家,那還有什么殊勝可言?所以,被臺灣人稱作喇嘛的那些嗜好男女雙修的人,說不定他們對藏傳佛教中的藏部分還狗屁不通呢,何談雙修?

藏密中的雙修不是不存在的,只是理解的差異造成了南轅北轍。正統雙修的男女之身,取自修行者體內自有的陰陽兩極(紅菩提和白菩提),修持的目的是通過氣脈明點的引導和觀想方式,將白菩提由海底輪提升,最后到達紅菩提的頂輪,完成陰陽和合,產生大能……。這種方式如果用男女雙修的外在形體和感受來表述,卻也恰當,沒想到卻讓有心人去仿其形而舍其意了。

藏傳佛教的所有經卷都收羅在《甘珠爾》(佛語部)和《丹珠爾》(論疏部)兩大集冊中,而其中藏密所占據的部分還不到總量的三分之一,可想,藏傳佛教的著重點仍然是顯學,又怎么能以藏密而概全藏傳佛教的主旨呢?

 

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固然很美,但藏傳佛教裡面其實也看不到什么詩情畫意的東西,所以,對眾生來講還是要走進…再走進……。

 

 

周加才讓

200911

 

 

——此文曾刊载於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人本教育札記》1月號2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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