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獨立」這個議題由來已久,幾十年來在國際間的熱度從未減溫。不僅如此,新疆、內蒙獨立呼聲也是風聲鶴唳。國際大勢中,印尼的巴布亞、英國的北愛爾蘭、加拿大的魁北克、俄羅斯的車臣等地的獨立意志更是不遑多讓……。看來,獨立這個議題在耳邊吵的沸沸揚揚,不正眼看一下都不行了。

那麼「獨立」究竟是蝦米碗糕?對關懷或參與這個事態的人來講,如果尚且不知來龍去脈以及利害關係,那麼登高振臂,一呼百應,大不了就撿個流行趨勢的便宜罷了,於個人、民族、國家的利益無甚補益。

「西藏獨立」這個議題背景相當復雜,從萌發、匯聚,到延燒、衝突,跌宕了五十馀載,算得上是人類現代史上最為磨礪、艱困的馬拉松式運動。所以從這個著眼點看「獨立」,倒是一例深具意義的啟示錄,若想獨立或不想獨立的人應該從中得到教益。

  

200910月在西姆拉召開的西藏獨立研討會,會場有各國記者列席

 

獨立也算是一種自然現象 

  

根據大陸漂移學說,2.2億年前地球上陸地還是個完整的「盤古大陸」,經過常年累月的板塊運動,才撕裂成了當前這種七大洲的格局,這是自然規律;人類出現後,國家地域、民族、族群、文化的演化也從來都像地層的運動一樣不斷地重整、組合、更迭,這也是自然規律。所以,把眼光拉回到現狀,這種獨立風潮,也不過是人類一種進化過程的對撞、調合罷了。其間,雖難以評估人為的作用和發展的走向,但是人們卻全然掌握著權衡利弊、斟酌價值的主動權,也就是說你可以選擇獨立也可以不要獨立。

達賴喇嘛曾作過這樣的比喻:「民族之間的關系好比婚姻一樣,合則同居,不合則分。」這也符合客觀實際的發展。溯源歷史,藏漢兩個族群的關係曾在矛盾和衝突中搖擺不定,「唐蕃會盟碑」也見證這種國家與民族間在矛盾中求和諧的歷程。應運而生的和親,似乎是緩和這種矛盾與衝突的最好途徑,文成公主與金城公主入藏,至少讓藏漢之間的戰火停息了一百年。

和親政策並不是中國的專利,在歐洲陸地的中世紀更是盛行與焉,簡單說,只要有人群聚落的地方就會有政治性質的聯姻存在。但是,這種婚姻都會隨著勢力的此消彼長分分合合,世上沒人能掌控得了局勢。那麼,將兩個不同文種的族群由外部和親的關係轉變成內部整合一體的大家庭生活,這種婚姻就能夠萬無一失了嗎?

1951年「十七條協議」簽署、解放軍入藏,西藏噶廈政府由此終止了自主和外交行駛權而接受中央集權式的垂直管理,從這個時候開始,藏漢兩族才真正關在了一個家園裡相處、併攏到一個鍋子裡吃飯,算得上是名符其實的婚姻生活。然而這種關係發展不久,就出現了第一次大分裂,造成了1959年達賴喇嘛出亡的骨牌效應。可以看出,夫妻之間小家庭生活所發生的拌嘴饒舌、磕磕碰碰之類的擦撞,如果放大到族群之間共處一室的環境裡,那麼想分居獨立,甚至打個頭破血流、搭多少條人命…都是難免的。 

 

 20082月達然薩拉第一次「中間道路」群眾大會的部分與會者

  

沒有盡到相敬如賓的禮數 

  

現代人特立獨行、欲壑難填,就連個人婚姻都面臨苦行般的考驗,更別說族群間相處險象環生了。所以,還是以守舊的方式——「相敬如賓」為妙,你來到我的地域就入鄉隨俗,我涉入你的生活空間就姿態低調,彼此以同理心看待對方。 

西藏地方人事安排多以空降或是唯命是從者為標準,表面來看,讓中央省心又安心,但這與重金豢養家犬有何兩異?結果地方政府盡失公信力,無法疏通或是調服藏人一波波的反彈。這也算是中央對地方管理不盡因地制宜而喧賓奪主的後果吧,甚至倒退幾千年都比不上中國皇帝「以夷制夷」的智巧。

對世俗民眾來講,「歧視」也算是種常態心理,不僅存在於價值觀念上,而且文化層面的潛在歧視會更多。比如說,通常人們會學英、法、德、日等發達國家的語言,而對待諸如緬甸、越南、寮國之類落後國家的語言就興趣缺缺。很簡單,這是一種非平等的心態,至少對人們來講是「沒有用途」。 

把這種現狀放置在西藏,那些在藏區工作的漢族達官貴人都不屑於學藏文、講藏語,更別提滾滾而來受皇命「支邊」的職工、干部,以及街頭巷尾的大商小販和移民求生者。藏區的政府行文、指示牌、標示、公共用語…一概以漢語唱獨角,即使管理和溝通方式也從未掂量一番在地的民族特性…。一語概之,就是:方便了客人,難為了主人。

這種強勢獨大也是一種禮數上的脫序,能不讓在地的主人們感到鬱卒嗎?更有甚者,藏區漢人不僅以優勢的財力、能力、生存力占據著社會的經濟資源,而且打破了這裡固有的生活形態,讓這些總比時代節奏慢半拍的藏人在自家門前無以為繼、無以為生。藏人至今還在不斷流亡印度,除了政治因素外,也是在向外尋求生路。

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競爭年代,弱勢族群本來就應該像那些逐步消亡的珍稀物種一樣受到保護,即使不予以資助,也不要觸動他們的生存范圍和空間,否則這個民族很快便會「江河入海流」,人類的後代只能去博物館看那些與恐龍化石放在一起的民族文化遺跡了。

美國人開闢印第安人保護區,臺灣也有原住民部落…,試想,如果大民族也把這些地區當作是自己謀生的職場,那麼這種方式還不讓人落井下石、逼上梁山?於情於理又何以堪?

即使中央政府有良好的動機提攜和幫助藏人,但受到惠澤的實屬少數,再加上世俗風氣中那種非平等觀念傷及民族自尊…長久以往,令族群之間關係疏離。有句話叫「君子不吃嗟來之食」,施度者即使有著慷慨解囊的義舉,但如果缺乏同理心,看不到族群特性以及文化層面的需求,那別人就算吃了拿了也不會領情。

 

 第一次「中間道路」群眾大會上流亡政府首席部長桑東仁波切作了發言

  

流亡政府是西藏危機的隱患 

 

中共治藏歷時五十年,推算至今,已進入第四代,照理說經過半個世紀民族共生的磨合,新生代對漢文化的接受度會更強、對祖輩們留下的那段傷痕會更淡漠…。不曾想到,從一九八九年那次西藏暴亂開始,有獨立傾向的藏人反而是以新生代為主,而且這種排外的民族主義情緒不斷增強、衝突也愈加頻繁。

簡單說,流亡在印度的西藏噶廈政府也是西藏危機的隱患。自1959年達賴喇嘛出走後,隨著解放軍在藏區「平叛」拉上帷幕,二十年來西藏境內基本上都是風平浪靜的。未曾想到,1979年達賴喇嘛哥哥洛桑桑丹所率的第一個流亡政府代表團入藏,民眾的熱情達到了失控的狀態,這一行5人的衣服被扒下撕成碎片留作紀念,甚至連洛桑桑丹的頭發都被拔去不少…。此後的第二年,西藏境內開始出現流亡印度的風潮。由此可以看出,藏人對現狀的不滿、對自身歷史和文化認同似乎找到了通衢和支撐點。

就算流亡政府無為而做,但有著疏離之心的境內藏人一樣會把它當作信仰、當作靠山抓在手中。新疆、內蒙的問題和西藏一樣,就是因為有了海外的組織,才讓國內的局勢更加復雜。綜觀來看,這些海外組織,其實并沒有鮮明執著的獨立主張,但在民族情感的基礎下,已然成為境內獨立意識的避風港。事至如今,要不要把解決矛盾的焦點放在海外?明理之人不辯即知。

 

 西姆拉西藏獨立研討會上相關人員聆聽與會者的發言(左1,召集人李克賢)

  

獨立需要承受最大的風險

 

吵吵鬧鬧可以分家,但吵吵鬧鬧可以獨立的話就像天上能落下餡餅一樣異想天開。美國打了獨立戰爭,中南美洲各國打了獨立戰爭,非洲許多國家也打了獨立戰爭…。印度獲得獨立的時機至少是因為二戰以及甘地發起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讓英國腹背受敵,令其在印度的執政體系癱瘓。

就近來看,1991年波斯尼亞為擺脫南斯拉夫聯邦宣佈獨立,結果遭到了「種族滅絕」式的血洗鎮壓,且也引發了持續三年的慘烈內戰。1996年塞爾維亞境內的科索沃要求獨立,結果在軍隊鎮壓下爆發了有北約參與的「科索沃戰爭」。俄羅斯幾番出兵車臣和喬治亞,與地方獨立勢力進行了對戰,令城鎮、民舍遭到摧毀,無辜百姓橫尸街巷荒野、流離失所。

即使尊重公民自決權以投票的方式來獲得獨立,也不可能用簡單的「和平」二字竊竊自喜。1975年東帝汶獨立,這是在殖民統治者葡萄牙的寬仁下以投票方式所獲得,沒想到又在一場內戰後被印尼趁虛而入,結果東帝汶的第一次獨立僅僅茍活了一個月,不到百萬的人口就有二十萬人死於非命。多年抗爭後,終於在1999年獲得印尼政府同意以公民自決權投票選擇分離,但隨後又是外力滲透下的國內戰亂,期間幾乎所有鄉鎮被毀,上千人死亡,20萬人淪為難民。

      可以想見,獨立僅有全民的意愿是不夠的,還必須評估和承擔起動亂的後

 

西藏獨立研討會會場,也是1914年《西姆拉條約》的會商地

果。如果幻想與崇信「槍桿子裡面出政權」的共產國家和平謀取獨立,那無異於與虎謀皮。

此外,獨立後能否保持經濟的穩定,以及如何消弭在獨立過程中所結下的對立和仇恨,這也是追求獨立的人必須想到的問題。印度和巴基斯坦是在談判桌上分手的,桌面上的翩翩君子是無法抵御因分家而結下的世仇,獨立六十年來大規模的「印巴戰爭」就發動了四起,小規模的領土武裝爭端和恐怖攻擊多不勝舉。巴基斯坦憑著薄弱的底子建國,體制潰散、經濟跌蕩,人民在不堪忍受下甚至放棄理想以大回潮的方式離棄它,曾令國家政權岌岌可危。

當代人就更難搞定了,絕不會像祖輩那樣只要有理想就可以勒緊褲腰帶過生活,西藏人也不會因為宗教信仰和無畏貧困而愿意過粗茶淡飯的日子。那麼,西藏民族在面臨這種強權政治,以及自然資源和技術人才相當匱乏的環境下,就更應該考慮到獨立的艱困,考慮到獨立後保持經濟穩定的艱困。

 

流亡藏人的轉向

 

達賴喇嘛也是由年輕時的獨立激進派轉變成目前這種「中間道路」的倡導者,是因為考量到獨立須承擔的代價和後果。其實在八十年代胡耀邦主政時期,就曾提出「黨中央只要三權」的說法,這三權就是國防權、外交權、內政否決權,也很符合中國的「民族區域自治法」原則,與達賴喇嘛所要真正自治的「中間道路」相當吻合。

流亡藏人的獨立意識不僅很強,而且一向占據社會主流。但是,在近幾年流亡政府的努力宣導後,要求獨立的民意下跌到了不足五成,按老百姓的說法就是「聽達賴喇嘛的」,除此而外也包含了民眾對中國政府的期待。

但是,民間獨派大有卷土重來的趨勢。前年新德里西藏大學生的一場辯論會上,在有關獨立與中間道路的議題上獨派獲得了全勝。去年10月獨派領袖李克賢(Lukarjam)在西姆拉召集了「西藏獨立研討會」,集結了流亡西藏學界和民間政治精英,成為印度和世界許多媒體全面報道的焦點。會議中還討論了李克賢提出的「十五點獨立綱領」,並且決定研議起草未來西藏國的憲法。

可以看出,流亡社會裡存的達賴喇嘛中道路線和獨派主張,確已形成了一種相持不下的格局,其影響面也將波及西藏本土而產生效應。從民意來講,如果中道路線行不通,那麼在這種相持的力道下是很容易把更多的人拉向獨立。

 

要不要獨立不是任何人能說了算,而獨立意愿產生與否卻取決於政府的用心。但無論怎麼說,每個人都應該在心頭掂量一番「獨立」的份量。

 

 

周加才讓

20101

 

 

——曾刊發表於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人本教育札記》249期(2010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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