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是貧賤的,但提醒人們留下質樸、善良的美德
幾天前,同學S君在北京打來電話告知:「我就要成名了…」十年前S君就是因為寫了一本暢銷書而在大陸走紅,成為名人,風頭過後潛伏了一段時間。而今,聽他道來,又要有一部功力渾厚的新作問世,這會令他再次聲名大噪。
其實,在我這個講求俗又大碗的凡夫俗子面前談「名牌」,壓根就吊不起半點胃口,不由地流露出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回他道:「成了名又能咋樣?」沒想到這個平淡無味的話裡卻暗藏玄機,竟然把這位名作家噎個半死,他囁嚅了好久,才底氣不足地小聲嘀咕:「成了名好辦事、好辦事…嘿嘿!」
少來,他那點腸腸肚肚裡誰還不知裝些什麼?成了名無非能讓人頤指氣使、被人抬轎、大巴掌呼女朋友耳光、在歌廳裡砸碎杯盤酒盞、在公共場合像螃蟹那樣橫著走路…。總之,享盡那種世俗的榮耀和虛慕罷了。S君怎能把成名以來的所作所為和目空一切當作成名的理由告訴我呢?連他自己都感覺到這種名人心態其實也很卑瑣,只能去做、去享受,實在說不出口。
不再是石頭娃娃
未成名的人像是混跡在路邊的石頭一樣,讓人難以留意和辨識。而成了名以後就不同了,起碼在外觀形像上也要標新立異、凸顯個性,這都是身份的標誌。如此以來別人就會把你當作佛像供在頭頂,再不會像路邊的石頭那樣讓人熟視無睹。
S君成名後剃了個光頭、右耳上扎個耳釘,愛罵人,把「×你媽」當做我們開門見山的「你好」這個問候語來用。好友L君是流亡到印度達然薩拉的西藏難民,成名後也蓄上了凱達組織的那種絡腮胡;此外,他還養成了摔手機的習慣,總會因為訊號問題或對方語音不清而將手機擲地有聲,已當眾將兩隻手機摔成過八瓣,令人不禁捏把冷汗:「這樣摔下去也不知他今後的衣食有沒有著落?」
印度達然薩拉雖然是窮鄉僻壤,但也一樣能複製出大城市裡這類名人型態,可想天下烏鴉一般黑、名人心態是一家。
到了佛誕月“薩卡達瓦”,總會有印度各地的乞丐匯聚到達然薩拉,順著大昭寺的轉經道排開
其實L君初來印度時土的掉渣,他還說過一句令人感沛的名言:「我是從土裡摸爬滾大的石頭娃娃。」鑑於此,他把床讓給來家過夜的客人,自己睡在地上。可是,隨著他在達然薩拉從政聲望的提升,那種名人應得的演講和出國考察之類好康也接踵而來,世俗的榮譽竟然有這麼大的侵蝕力,頃刻間便讓這個「石頭娃娃」脫胎換骨。
我再次見到L君是在離開印度半年後,又是在一個公共活動的場合。這種老友重逢的情形本來就應該有點劇情的起伏才是,可L君竟然出奇地冷靜,他側昂著頭,用眼角的餘光瞧著我,從鼻孔裡發出官場上特有的那種矜持的沉吟—嗯…唔…來應對我,隨之便慢騰騰抬起手腕看看表,清清嗓門:「哼—我現在很忙,你再找個時間打電話看看我有沒有空。」我這按捺不住的喜悅瞬間便凝固在了半空,實在搞不清彼此之間是誰的神經發生了錯亂?
還好,L君當晚主動找我,不知為何,卻令我有點受寵若驚。按以往的方式,我仍然在他家過夜,只是這次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在誰睡床誰睡地的問題上推讓一番了。他爬到床上,將上身在兩條厚枕上靠穩後開始跟我聊天:
「周加,我現在是名人了…」他像是在提醒我,但他並沒有說因為是「名人」的緣故,所以他睡床、我睡地是天經地義。我現在總算明白,今天在公眾場合裡他為什麼會對我擺出那種姿態了。我想,他原本並不打算對我說「我是名人」這句話,那是因為我大大咧咧、太不上道,所以他不得不點醒我:「我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是以前的死黨那樣可以讓你拍肩搭背、嘻哈無別。」
接下來,他開始以朋友的口吻安撫我說:「外面花錢多,不如住在我這,你很會做飯,廚房的家當都齊備。」這話令我非常窩心,朋友圈子裡只有我做起飯來還能看出點章法,所以被稱作瑪謙(藏語:廚師)。壞就壞在這裡,當我懷著感戴之心決定「寄人籬下」後,我這個「瑪謙」便順理成章地被利用成了名人的老媽子。
印度街邊賣藝的老人
做了名人卻保不住人性
和名人共處一室才發現,名人不僅聲勢奪人,性格面上還有少爺的嬌慣和挑剔呢。每當我把做好的飯菜放在桌上時,即使有必要盛飯,L君都懶得伸手,他坐在桌前只等你將飯端到手中。這是我在爹娘面前必守的規矩,見識一番才知道,名人的身份和尊貴可與父母相媲美。
可是,事情並不那樣單純,往常被朋友們讚譽成「瑪謙」的廚藝這時總被他苦瓜著臉、嫌棄得昏天暗地…。修忍吧,如果為了這點小動作就斤斤計較,也讓人笑掉大牙。但著實不甘願,心裡就開始盤算著找個堂而皇之的藉口殺殺這種名人的暴發戶心態!
名人的邏輯其實也是破綻百出。有一天,我在水龍頭下洗菜,L君背著手從後面伸過頭來,顯得意氣風發:「D秘書長今天見我時稱呼我是『顧姆拉』(藏語:意思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我其實也算是西藏的貴族吧?從咱們安多地區來講,我的地位可以和J仁波切平起平坐了…。」
J仁波切已是耆耆老者,被安多人私下公推為首座,有什麼事都找他來擺平。L君這樣一說,可被我終於逮了個現場:「J仁波切起碼做過噶倫,有自己的車、別墅、侍從…,人說名和利是相伴而生的,可你呢?房租越漲你搬的地方就越偏僻,我每天出門都得爬山,累得像狗一樣張嘴吐舌;每到月中你就得借錢過日,這難道就是可以和J仁波切相提並論的「顧姆拉」生活嗎?兄弟們可都想巴望你出人頭地,也好沾沾光呢!」
這是旅遊商店招攬生意的噱頭,可裝扮者的內心與外形又是怎樣的落差?
沒想到,砸下的這一席話讓他顯得灰溜溜的,乖了好幾天,也開始放下身段幫我做做事情。籍此機會,我給他講講老爸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的感慨,無非想讓他腳踏實地、不要好高騖遠,免得我失去了這個有十年之交的朋友。
「…我老爸十五歲就參軍,在中共民族幹部的保護傘和只上不下的升遷機制中當然混出了很大的名堂,可老爸身上土的掉渣的質樸越老越頑固。因為如此,他的官場體會就愈深。」我說這話時,L君聽得非常專注,因為他還不知在另一條成名的仕途之道中,名人掉落到小老百姓的境地也不過是在一瞬之間。讓他知道名人不過是「南柯一夢」。
老爸過世前的一個月曾告訴我,和他一起投奔革命的同鄉們最後都做到了把持當地黨政軍的官位,但也一個個遺忘了貧寒的身世,蛻變成了官架十足、迂腐貪圖、迎上欺下、六親不認的官僚,可以說是失去了人性。而一旦到了解甲歸田的退休時刻,權柄無握,那些鞍前馬後的鬧鬧哄哄人流立刻銷聲匿跡,人們常年累月積鬱的憤懣和鋒芒立刻指向了他們,讓他們老來無親無故、背負譴責,落得個「孤家寡人」。在人們眼裡,他們不是名人而是狗屎。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開始在反省中漸漸恢復人性…。
老爸當初講給我這些,恐怕是因為在我身上看到了紈絝與傲慢的習氣,才敲響警鐘,而今,拿出這些教誨來對比一下L君的名人心態,才知道老爹講的這些道理,不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冥頑不化的名人心態
道理雖如此,但虛慕給人的誘惑力之大,就像上癮或是著魔一樣,我雖然拔河般地暗中與他較勁,但每次他出外演講或接受採訪回來後,便又像是打足了氣的皮球一樣,拍的越狠彈的就越高,若想維持朋友間那種平等的友情確實很難。
看來,積重難返,如果外界誘因不斷,那麼助燃這種名人心態的囂張氣焰也不會磨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道在這個虛擬的名人世界裡會有純真嗎?以前那些與L君一起同甘苦的朋友們都因為「高攀不上」而被疏離或汰換,而我想在內心留住他的希望也變得非常渺茫。
L君至今沒有女朋友,這令我很納悶,就問他:「這裡的阿貓阿狗都有個女伴,甚至結婚生子了,而你是個『顧姆拉』,又一表人才,怎麼說屁股後面也有排著隊的追星女孩吧?」
列車上雜耍賣藝的小男孩
「哼,這些女人,既膚淺又沒長相!」L君說這話時,依然擺出那副側仰著頭的招牌姿勢。但其實這是酸葡萄心理,責任在於名人把妹的方式有待檢討。和常人一樣,L君遇到美媚時也會面綻錦簇、口燦蓮花,過人之處還會操刀下廚或用精緻的茶具端出燒好的甜茶…。問題是坐下來開始溝通搭橋的時候,L君的名人心態反而會把自己該有的魅力殺到谷底,他甚至會拿出表現才學的演講方式直取美媚芳心,想不到卻讓對方哈欠連天…。人說女人最講求實際,不能當飯吃的名譽她們不取,在虛擬世界裡陶醉的男人他們不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光棍一條的英雄之路並不好走。除了經濟方面的問題外,他在尋找女友方面求助外援卻是我在名人中見到的第一次。有天,他對我說:「你幫我介紹個台灣的女友好嗎?」
「好啊,雖然我不是做拉皮條的營生,但認識的幾個輕熟女裡面未嘗沒有向外尋求的意願?」我再問他:「當真?」
「殺了頭都沒二話!」當我聽到他這樣說,並看到他擺出的那幅側仰頭的招牌姿勢後更加信了。
那我們就應該討論一番面對異國婚戀的實際設想了。我告訴他假如和台灣人結婚,就要有移民到台灣的心理準備,而在那個新環境裡學無所長、學無所用,你就成了一張白紙,也就是說你為了規劃生活或許要放下身段從洗盤子、擺街攤做起…。
「可我是個學者呀,我即使餓死都不做那種下賤的工作,這是對文化與知識的侮辱哇!」他一臉的憤懣:「意大利政府要給我榮譽公民,我都不去,何況一個區區台灣。」
「那就等台灣當局給你騰出一個部長的職位再說吧…!」我開始感覺到,名人心態不僅深陷在虛擬世界裡,而且迂腐到了冥頑不化的境地。
自感名人的錯覺
名人有名人的心態倒還搭配,可如果不是名人卻有著名人的錯覺,那可就讓人像吞下蒼蠅一樣難以適應了。
Z君初來印度,被丟到「蘇格」成人學校時就西裝筆挺、油頭粉面,這和周遭灰頭土臉的難民同胞來比絕對是鶴立雞群。他跟所有人都交往,但總會用「我是大學生」來提醒對方要認清界限。時間久了,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阿吾大學(大學生哥哥),已想不起他的真名,但說到「阿吾大學」,卻人人皆知。
他離開學校在達然薩拉混跡時,憑著這幅光鮮的外表和名人架勢,唬得藏政府一家電腦公司賒給他了幾台電腦,隨即開起了名義上是文化研究的一間網吧。籍助事業有成,令他的名人錯覺加深,見了和他一起出來的同鄉,總會鄙夷地調侃一番:「一副沒出息的樣子,你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哪像我…」
結怨太多了,結果在一次聚餐會上,當他再次演練這番囂張時,被同鄉們合力一起將他抬起來丟到了門外的垃圾堆裡…。
有天見他一邊寫寫、一邊作出思考狀,便問是在寫信嗎?他說在寫書。不久他自己出錢讓這本不算薄的書面世了,同時也在達然薩拉上上下下派發。與此同時,幾乎像闖下大禍一樣,把達然薩拉上上下下的人都給惹毛了。因為他顛倒了自古以來人們對於書的基本認知,裡面從字詞、語句到篇幅內容,整個就是個錯誤連篇的國中生隨手練習簿。為了洩憤,諾布林卡研究所的人還將這書掛在了狗尾巴後面示眾,這是承襲古印度那爛陀大學對於最劣質書籍所給予的羞辱方式。
Z君不寫倒好,還可以掛著「阿吾大學」的綽號蒙混過關、還可以在名人的錯覺裡自我陶醉…。這下子徹底掛了,名人做不成,還變成了過街老鼠。
達然薩拉是個小山溝,可「林子雖小,什麼鳥都有」,台灣人跑到達然薩拉時也很容易感染到名人錯覺症。那是因為台灣優越的經濟條件而帶來了這種心理上的優越感。
F小姐美貌賽貂蟬,被人誇讚太多,再加上兩地之間的經濟落差所帶來的優越感,結果如虎添翼,讓她在台灣壓根就沒有的名人心態卻在這裡冒了出來。前面所講過的L君恰巧就在這裡與她相識和對撞。
L君的名聲雖然直往F小姐的耳朵裡鑽,但是沙田裡怎能長出稻米?她絕不會把這小山溝裡的名人放在眼裡。達然薩拉太小,相識的人很容易在街道上不期而遇,當L君遇到F小姐時,她正提著一袋行李,兩人剛打過招呼,F小姐就毫無商量地將袋子的提手塞到了他手中。L君成名後是從來不幫人提東西的,也不知他受到了什麼誘惑,這次竟然破例了。
行李送到了F小姐的目的地,這也不過是個開始,原來她正在搬遷旅館,以她的看法,L君恰好能派上用場。好像越是迷人的小姐用具就越多,他搬運了好幾個來回,名人被受制的複雜心讓他有些委屈,而事情完成後F小姐只留下了一句謝謝,便消遁無影。
又有一天,F小姐主動找上門來對L君講:「幫我安排與噶瑪巴單獨會見,如果你辦到的話就可以和我一起吃午飯。」
「噶瑪巴能單獨接見的人都是名人,你是什麼東西?」L君像是受到羞辱一樣立刻暴怒起來。
原來名人與名人相處,問題會很多。